2013年5月31日星期五

塞缪尔·亨廷顿《第三波》第四章 民主化的特征第四节 低度的暴力


第四节 低度的暴力
  重大的政治变迁总是会涉及到暴力。第三波也绝不例外。在1974 年至1990年间的几乎每一次民主化运动都牵涉到一些暴力,然而,总体的暴力水平并不很高。由于多数第三波民主化是通过妥协和选举来进行的,所以,第三波民主化运动对其他政权变迁来说相对和平。
  政治暴力涉及到人们为了影响政府的行为或构成对他人肉体或财产进行的伤害。一个不尽完善的、但广泛用来测量政治暴力的尺度是政治原因发生在特定一个时期或与某个特定事件有关的死亡人数。哪怕是十分粗略地估计出第三波中政治死亡人数是极其困难的。从概念上讲,作为民主化之组成的暴力应该与可能发生在与民主化过程中的暴力区分开来,例如,政府对一些特定的反对者的例行谋杀,这是许多威权政权的一个内在特征,同时也应该与种族冲突区分开来,它是自由化或民主化的一个产物。
  在少数国家中,民主化的努力伴随着重大的暴力。最广泛的暴力发生在那些政府与反对派游击队运动在一段时期内持续进行的武装冲突的地方。在危地马拉、萨尔瓦多、菲律宾和秘鲁,马克思列宁主义者针对威权政府发动叛乱战争;这些政府被民主选举的政府所取代;不过,叛乱活动却继续不断。至少在危地马拉和萨尔瓦多,来自于反对威权政府叛乱活动所造成的政治死亡人数十分庞大。据估计,在1978年到1985年选举赛雷佐(Vinicio Cerezo)担任总统这些年期间,在危地马拉被杀害的人数大约在4万人到10万人之间。从1978年的改革政变到1984年杜瓦尔特就任总统这些年期间,在萨尔瓦多因为政治原因而被杀害的人数,据估计在3万人到4.5 万人之间。这些死难者是由维护威权政权的安全部队在镇压反叛运动中粗暴地滥施暴力造成的,而这些反叛运动则企图推翻上述那些威权政府并代之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政权。这些死难者不是政府或反对派进行民主化努力所造成的,而是由两个非民主集团之间的战争所造成的。在尼加拉瓜,据估计,大约有2.3万人在1981年到1990年的内战中被杀害。反叛者的胜利是否会在尼加拉瓜产生一个民主政府还得拭目以待。不过,反对派的叛乱却是使得桑蒂诺派政权主动进行选举的许多因素中的一个。在民主政权执政之后,与危地马拉和萨尔瓦多的叛乱分子不同,反对派们结束了他们的叛乱,并解散了武装。在尼加拉瓜内战中的伤亡者,与萨尔瓦多、危地马拉、菲律宾和秘鲁的伤亡者也不同,因此,可以被看作是民主化代价的一部分。
  在第三波民主化国家中,尼加拉瓜为民主化进行斗争而遭杀害的人数最多。在1974年到1990年期间,南非可能屈居第二。在南非,有575 人在1976年的索维托大屠杀中被害;在1977年至1984年间,大约有207 人被政府军队、非洲人国民大会和其他集团所杀害;据估计,在1984年到1988年的黑人城镇起义当中,大约有3,500人被杀害,在1985年到1990年黑人集团之间的争斗中,大约有3,500人到5,000人被杀害,在1976年到1990年之间,累计约有9,500至10,000名南非人死于政治暴力之中。
  某些个别事件或行动在一些国家也造成很多人死亡。美国入侵格林纳达导致120至150人被杀,入侵巴拿马导致约550人、甚至可能多达800人被杀。韩国军队在1980年5月的光州(Kwangiu)事件中至少杀害了200人,也可能多达1000人。大约有1000人,甚至多达3000人被缅甸军队在镇压1980年8月和9月的民主运动期间杀害。在1989年12 月,至少有746人在布加勒斯特(Bucharest)的政治暴力中丧生。还有好几百人在提米索拉(Timisoara)和其他地方遇害。在1979年与1980年玻利维亚的政变中大约有200多人被杀。
  不过,在大多数第三波民主化国家中,总体暴力水平是相当低的。在南欧的第一批向民主化转型的国家中尤其如此。例如,在开第三波之先河的葡萄牙政变中只有5人丧生,约15人受伤。在次年的政治暴力中也只有十多个人死亡。在1975年夏天,葡萄牙北部的农民反共产党暴乱中还有几个人遭到杀害。在1975年3月11日,流产的右翼政变中有1名士兵丧生,在1975年11月25日的政变和反政变过程中又死了3个人。不过,在葡萄牙持续约一年半的革命性动乱中总的政治死亡人数大约不超过100人。西班牙的转型也是相对非暴力的。从1975 年到1978年的4年间,据报道,只有205人因为政治原因而丧生:其中有13人被极端的右翼群体所杀害,23人被左翼极端集团所杀害,62人被警察和民兵所杀死,107人被巴斯克(Basque)民族与自由组织(Euskadita Ascatasun,ETA)的左翼分离主义者所杀害。除在理工学院事件被军队所杀死的34人外,希腊的民主转型基本上没有出现暴力。
  在南美国家,由军政权向民主的转型过程中,除智利作为一个部分例外,基本上是和平的。在波兰、东德和匈牙利及捷克斯洛伐克的政权转型期间基本上没有流血。正如阿什所描述的:这些转型的“出色之处在于它们几乎完全没有出现暴力……没有巴士底狱被攻占,没有架起断头台,电灯杆也只是被用来进行街头照明。”在中国台湾,向民主化的转型过程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事件是所谓的“高雄事件”,在这些事件中没有人被杀,约有183 名非武装的警察受伤。在菲律宾,一个通常被认为是具有暴力倾向的文化的国家,不论是马科斯政权还是马克思主义叛乱分子都杀了人,但是,人数很有限,而且,主要的反对组织完全没有使用暴力。在韩国,经过光州事件之后,暴力受到了约束,只出现过极少几起政治死亡事件。在印度和土耳其回归民主的过程中,在经历短暂的威权统治而回归到民主过程中暴力程度也很低,就像尼日利亚的民主转型一样。
  第三波中显然出现了暴力,但是在整体上这种暴力十分有限。在第三波民主化的努力过程中,除1974年到1990年的尼加拉瓜外,总体的政治死亡人数大约在2万人左右,而且,主要集中在南非和亚洲大陆。通常,对那些被杀的人来说,这当然是十分富有悲剧性的。不过,与那些在无数起社团的冲突、内战或国际战争中被杀的成千上万人相比,考虑到在政治变迁方面所取得的积极结果,在第三波中以人的生命所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低的。民主化说明了政治死亡在1974年到1990年的事件间所占的比例微乎其微。从里斯本的“石竹花革命”到布拉格的‘天鹅绒革命”(elvet revolution),第三波基本上是和平的一波。
  什么可以解释在这些政权中的低度暴力呢?
  第一,一些国家在民主化开始之前,或在民主化进程的初期有出现重大社会暴力的体验,这种体验鼓励政府和反对派双方都公开放弃暴力。在西班牙和希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和之后都经历了流血的和分裂性的内战。在巴西、乌拉圭和阿根廷,军政府都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向恐怖组织发动过残酷无情的“肮脏的战争”。这些战争的后果之一就是大大地减低甚至消除了马里盖拉(Marighella)式的极端主义激进反对派,而后者完全诉诸暴力。第二个后果是在社会各个方面产生了一种“绝不重演”(nunca mas)的反响。例如在1982年12 月,阿根廷的民主化转型因为一次授权举行的抗议活动中的一些参与者冲击警察在总统府前面设置的障碍而功败垂成;警察们用催泪弹来作出反应,有一人被政府保安人员开枪打死。比格农总统和反对党的领袖们迅速地作出反应,制止进一步的暴力,教会也宣布这一天为“全国和解日”。在此之后,阿根廷的转型“与许多其他国家就变得相对平和”。有点类似的是,在韩国1984年和1986-1987年的抗议活动中,警察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火器,以不至于再次上演光州屠杀事件。在中国台湾,反对派和执政者的战术都因高雄事件记忆犹新而受到影响。例如,在1986年12月,中国台湾反对派的主要领袖们谴责一群人在机场用石块攻击警察的汽车,并宣布“安全第一,自由第二”,同时,废除了20场集会游行的计划。在1989年10月东德的莱比锡,共产党当局和反对派领袖们都认为有必要避免“另一个北京”。
  其次,不同的暴力水平在某种程度上与不同的转型过程有关。在1974到1990年间的民主化转型中约有一半是政府中的民主改革派强大到足以发起并在很大程度上控制政权变迁的过程。这样,政府就没有什么必要来诉诸暴力。而反对派也几乎没有机会来使用暴力。一个最显著的例外就是智利。在智利,政府稳固地坚持既定的进程来进行政权变革,而反对派用大规模的抗议来试图加速这一变革,并迫使政府进行谈判。在置换型民主转型过程中,在政府中占上风的民主改革派和在反对派中占上风的温和民主派都有降低暴力的倾向,并在努力就民主转型达成一致意见中具有巨大的共同利益。在置换型转型中,暴力的记录则因国家而异,而且,在两个小国两次军事干预导致了严重的流血事件。不过,一旦变革占了上风,第三波中的暴力水平就会被降低到最低限度。置换型转型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助于减少暴力。
  第三,保守派政府命令使用暴力来镇压反对派的意愿的差异程度也很大,就像保安部队愿意执行这种命令的差异程度也很大一样,在缅甸、南非、智利,钻石心肠的领袖们主张使用暴力,而警察和军队残忍地运用暴力来镇压和平的和不太和平的反对派示威。不过,在另一些场合,政府的领袖们没有断然地行动,而且似乎不愿意对他们自己的公民使用暴力。比如像伊朗的国王、马科斯在1986年2 月的选举之后反对派的抗议风起云涌时向其军队发布命令时也犹豫不决。在波兰、东德和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政府多年来一直毫不迟疑地使用暴力来镇压反对派,但是在1988年和1989年政权转型的紧要关头,他们没有这样作。在1989年10月9 日的莱比锡,当时的局势显然是一触即发:大规模的抗议示威正在酝酿之中,“防暴警察、国家安全部队和准军事工厂的‘战斗队们’整装待命地以用棍棒清除东德的莱比锡中心广场,但根据后来的报道,当时的局势就像一座活火药库。”不过向7000名示威者使用武力的命令始终没有发出。这显然是当地的党政领导采取行动的后果。他们虽然拥戴国家的共产党领导人埃贡·克伦茨(Egon Krenz),但为时已晚。在东欧,除罗马尼亚外,从总体上讲,正如阿什所注意到的,完全出乎意料地没有出现“重大的反革命暴力”。不论是在菲律宾,还是在东欧,政府领导人在民主化过程中的危机关头不愿意使用暴力的背后主要原因可能是一些大国的政府表示反对使用暴力。相比之下,一些具有约束力的超级大国对缅甸、罗马尼亚和南非却几乎不能发生什么影响,在智利的影响也很弱。
  当这些命令得到服从时,暴力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王者最后的手段(Ultima ratio regum)不是大炮,而是那些代表政权使用枪炮者的意愿。这种意愿差异很大。军队通常并不喜欢对他们的公民来试试他们的武器,而这些公民恰恰是他们有责任要保护的。警察和内务部门的安全部队通常比正规部队更愿意使用暴力来平息骚乱和抗议。因此,威权统治者常常建立一些特别的安全部队,如罗马尼亚的安全部队,巴拿马的“尊严营”(dignity battalions),以及许多国家的内务部的部队,完全是招募并训练用来支撑政权的。
  若是士兵和警察可能与他们奉命射杀的民众打成一片,他们就不大可能服从使用暴力的命令。因此,威权政权试图确保在政权的暴力使用者和使用暴力的对象上之间存在着社会的、种族的或民族上的差异。南非政府定期地指派黑人警察到那些远离他们自己部落的地区去执行任务。苏联政府试图在其本国的民族的问题上奉行类似的政策。一个社会的同质性(homogeneous)的程度越大,该政权就越难以使用暴力来镇压反对派。这个原则也可能部分解释了为什么美国军队在入侵格林纳达和巴拿马时所造成的伤亡相对较高。
  根据同样的道理,一场大规模的游行,涉及的面越广,越能代表大多数公民的想法,保安军队和警察就越不愿意对他们使用暴力。在1984年9月,马尼拉的警察用“枪、棍棒和催泪瓦斯”来驱散一次3千人的反政府示威。其中主要由学生和左翼人士组成。有34人受伤住院(其中12人被开枪打伤)。在下一个月中警察没有干预一场3万人的示威。这次示威是由商业团体和辛主教组织的。在1986年2 月克雷姆军营 (Camp Craeme)外的对峙中菲律宾的军队显然不愿意朝人数庞大的宗教工作者、专业人士、家庭主妇们开火。同样,韩国的安全部队很愿意对激进的学生示威者使用暴力,而不愿对中产阶级的文职工作人员、技师和商人使用暴力。在捷克斯洛伐克,国防部长向公民论坛(the Civic Forum)的领袖们保证到:捷克军队不会向捷克公民开枪。在罗马尼亚,武装部队拒绝向提米索拉的示威者开火;而且军队后来还把枪口转向了政权,并在镇压保安军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而保安军则一直效忠齐奥塞斯库。
  因此,对反对派使用暴力只有符合两个条件才可能更为有效,(1)社会在构成上是异质型的(heterogeneous);(2)社会、经济发展程度相对较低。在一些社会中,经济发展造成了庞大的中产阶级,他们对民主化十分同情。在这样社会中的威权政权就更不愿意命令使用武力来镇压不同意见,而且,这些政权的安全部队也更不可能执行这样的命令。
  第四,反对派团体在他们使用、容忍或拒绝暴力的问题上也各自不同。这个问题与是否应该抵制政府发起的选举的辩论中所出现的一些问题十分相似,但更为重要,而且更富有戏剧性。在许多情况下,该政权的警察和保安部队监禁了成百上千的人士,折磨他们或者把他们暗杀掉。官方的暴力活动通常被那些半官方的、准军事的“敢死队”的活动所取代。在这种情形下,反对派就会强烈地倾向于通过炸毁政府的设施、朝政府的运输工具扔燃烧弹、向士兵和警察开枪,绑架并处决一些臭名昭著的酷吏来推进反对派的事业。那么,在多大程度上,民主反对派应该向使用暴力的威权政府诉诸这种战略呢?反对派团体的答案也各不相同,有的主张非暴力抗争,有的主张偶尔使用暴力,有的则回答说,必须永远使用暴力。这些答案与这些团体对民主的全面效忠程度高度相关。温和的民主派拒绝使用暴力;而激进的团体则拥护暴力。
  在大多数第三波民主化国家中,主流反对派通过非暴力的手段来追求民主。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天主教会是在许多国家中推动民主化的一支重要力量,教皇、当地的主教和许多教会人士也大力倡导非暴力。城市的中产阶级、商人们、专业人士、文职人员,他们常常在民主的反对派中占多数,通常也拒绝使用暴力,并试图把暴力减少到最低限度。政党领袖们在他们擅长使用的方法方面,如,谈判、妥协和选举以及在避免恐怖主义或叛乱的战术方面利害攸关,而其他人可能在恐怖主义和叛乱行径方面极为出色。因此,温和反对运动的社会来源就决定了他们不仅支持民主,而且他们也支持实现民主的非暴力手段。
  反对派笃信非暴力的程度因各国而异。贝尼基·阿基诺在他起草的一份打算在马尼拉机场发表的演说中写到:“在一场革命中不可能有真正的胜利者,只有牺牲者。我们没有必要为了建设一个世界而毁掉一个世界。”在他被暗杀后的岁月里,科拉松·阿基诺坚定地坚持对非暴力的这一承诺,这种信念最终发展到商人、学生、修女通过大规模的示威来展示人民的力量,并在1986年2 月推翻了马科斯的政权。在东欧,团结工会从一开始就反对革命的战略,并支持非暴力。正如一位团结工会领袖在该组织处于地下期间所形容的:尽管当时使用暴力的诱惑极其强烈,团结工会“仍然反对任何暴力行径、街头斗争、偷袭队、恐怖行径或武装组织:我们不为暴力行径承担任何责任。”瓦文萨说到,“我们了解许许多多的革命,有些是伟大的革命和伟大的人民。他们在接管政权之后造就了比他们所毁掉的政权更为糟糕的体制。”亚当·米奇尼克也发出了类似的警告:那些以冲击巴士底狱开始的人最终将建起他们自己的巴士底狱。团结工会为非暴力的反对运动提供了一个典范,这一典范导致了东德和捷克斯洛伐克的和平转型。
  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几乎在半个世纪里一直奉行非暴力的政策,直到1960年发生的沙佩维尔(Sharpeville)大屠杀,在此之后,非洲人国民大会改变了其政策,主张使用暴力,并建立了自己的军事组织,民族之矛(Umkhonto we Sizwe)。其他的黑人组织领袖,诸如图图(Desmond Tutu)主教、布特雷奇酋长继续坚持非暴力。布特雷奇警告到:“流血的革命可以对抗恐怖的压迫,但并不自动地带来重大的改进。”在韩国,主要反对派拒绝使用暴力,尽管他们的游行在八十年代中期常常伴随着由激进的学生所采取的暴力行径。
  当然,在许多国家,一些反对派坚决地奉行对他们所面对的不民主的政权使用暴力的政策。其中包括萨尔瓦多、菲律宾、秘鲁、危地马拉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主义反对派,他们与威权政权作战,也与其民主的继任者作战。在智利,共产党和结盟的左翼革命组织进行了反对皮诺切特政权的持续暴力活动,从1960年到1990年非洲人国民大会也对南非政权使用暴力。
  反对派团体对三种目标使用暴力:(1)政府官员(包括政治领袖、警察、长官和士兵)和设施(包括警察局、供电站、车站码头、交通设施);(2)“同谋者”,即那些表面上支持反对派,或属于某个社会或支持反对派的社会或激进团体,但被指控充当告密者、奸细或担任非民主政权的官员;(3)任意性的民用设施,包括商店、购物中心和剧院,攻击这些目标常常是为了显示反对派的力量以及表明政府没有能力提供安全保障。在反对派内部就攻击这些目标的有效性以及针对市民的任意的恐怖主义攻击的道德性和有效性发生了持续的争论。此外,诉诸于暴力的反对派还常常就城市或农村游击战的优劣以及重大攻击或群众起义的可行性和时机进行辩论。
  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非洲人国民大会的领袖们经常反复重申暴力作为他们反对种族隔离的一个重要手段。正如非洲人国民大会领袖姆贝基(Thabo Mbeki)在1987年所说的,“暴力是实现变革的一个重要因素。”最初非洲人国民大会集中攻击政府设施:如警察局、供电站、电厂及其他设施。在1976年10月到1984年12月间,据报道,非洲人国民大会对这些目标发动了262次武装攻击。在始于1984年9月随后的3年中,黑人城镇持续地骚乱,而且,据报道,攻击的次数翻了两番,与政权合作的黑人也日益成为攻击的对象。在警察于1984年向沙佩维尔的示威者开枪之后,暴民们杀害了6位黑人市议员,包括沙佩维尔的副市长。在随后的年月中黑人杀害了数以百计其他被怀疑为合作者的黑人。在1984年9月后的9个月间,黑人激进分产攻击了 120 位黑人市议员,杀死了5人,并纵火烧毁了75人的住宅。在1985年7月,据报导,28个市议会中,只有2个还在运转。最后,在1985年末及1986年,第三种类型的攻击也有了显著的增加。在1986年的头6个月里,针对平民的“软”目标的攻击显著多于前3年的总和。非洲人国民大会发表的声明表明,在他们之间就如何明智地使用这些炸弹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在智利,激进的反对派把攻击的重点集中在政府设施和官员身上。例如,在1984年的前3个月,据报道,在铁路线、公用设施和电台,发生了80起炸弹爆炸事件,在这个国家的中部地区发生了3次供电中断。在1984年10月29日,在5个城市的10万枚炸弹毁坏了政府办公室、银行和电话交换中心。在总体上,在1984年间,约发生了400 起恐怖主义攻击,在1985年到1986年的12个月中,约发生了一千起恐怖主义活动。智利的反对派暴力活动终于在1986年6 月因曼努埃尔·罗德里格斯爱国阵线(the Manuel Rodriguez Patriotic Front,MRPF)企图暗杀皮诺切特而达到顶峰,在这次暗杀中,这位将军死里逃生,他的保嫖有5位被打死。
  几乎在所有的国家,反对派的一个重要策略是进行反对政权的群众性集会游行和示威。这种示威动员并集中了不满,使得反对派能够检验对其支持的程度和其组织的有效性,并产生国际性的影响,也造成了政权内部就如何作出适当的反应而发生分裂,如果政权以暴力的形式来作出反应就会造成烈士和为愤怒提供新的原因。反对派的群众游行通常在以下四种情形下出现:
  一、在某些情况下,反对派定期地组织示威。例如,在1983至1984年的智利,反对派每月举行一次抗议性示威,在这种示威中,警察和示威者都显著地使用暴力。在1989年的莱比锡,每星期一晚上举行反政权的和平示威。
  二、反对派常常在一些重大事件的周年纪念日组织游行示威。如南非的沙佩维尔和索维托大屠杀、韩国的光州大屠杀以及智利的反萨尔瓦多·阿连德(Salvador Alende)的政变和在菲律宾对贝尼基·阿基诺的暗杀。
  三、示威的组织常常是作为诱使或迫使政府默认反对派要求的运动的一部分。例如,在巴西和韩国曾发动一系列的大规模示威来支持反对派要求直接民选总统。
  四、反对派组织示威以对政府的暴行作出反应,例如,屠杀和平的示威者或政治犯或警察的其他不名誉的残暴行径。在某些情况下,主要是在南非,一桩暴行常常会导致一次示威,而且常常是以残暴受害者的葬礼的形式来进行,这种示威会挑起新的残暴行径,又使得有必要举行新的葬礼示威。这种连锁事件使得南非政府在1985年8 月禁止葬礼游行。
  不论是由什么引起的,大规模的群众示威几乎毫无例外地为暴力提供了一种环境。即使是示威的主要组织者持温和的态度并坚决地主张非暴力,至少示威者中有些参加者会倾向于使用暴力。激进分子利用示威所提供的掩护和保护性的支持向警察或政府的交通工具投掷石块或汽油弹,而且,有暴力倾向的团体常常会从游行队伍中分离出来,并对政府的目标发动进攻。另一方面,即使是一次和平的示威,可能,而且常常为警察诉诸武力提供口实。总之,群众的抗议不时地(1)无意中产生了暴力,(2)为激进分子使用暴力提供了机会,(3)为政权中的保守派使用暴力提供了机会,(4)为保守派的特务攻击警察提供了机会,这样就为大规模的政府针对反对派的大规模政府暴力提供了正当理由。
  使用暴力是激进与温和反对派之间的主要争论问题。那些主张暴力的人常常更年轻,而且更可能是学生,而不是那些支持非暴力策略的人。他们通常批评非暴力的拥护者为“机会主义者”,而且,或是政权的事实上的同路人。例如,在韩国,以金大钟、金泳三和主流反对派的其他领袖为一方,与以青年学生为另一方之间就存在着重大的分野,这些年轻的学生充斥着抗议的队伍,并利用这些机会攻击警察。学生示威者不时地谴责温和的反对派领导人,就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他们对政府领导人的谴责。根据金大钟的看法,这些谴责令温和的领袖们“感到惊讶”。他们使这些领袖十分为难,他们既要使学生们放弃其所使用的策略,而同时却又要动员他们来参加大规模的和平示威,借助这种示威,他们希望能够把政权拉下台。当政府同意在1989年举行普遍的自由选举时,学生们仍然很不满意,感到格格不入,而且继续主张使用抗议和暴力来促进社会主义式的改革以及结束美国在韩国的影响。
  在智利,主流反对派政治领袖同样试图疏远共产党、罗德里格斯爱国阵线以及其对政权使用暴力的团体。在菲律宾,阿基诺派既拒绝使用武力,也拒绝与那些使用武力的人合作。相比之下,在南非主张使用非暴力的反对派团体和领袖,诸如图图和其他的宗教领袖,布特雷奇及其自由派同盟——联合民主阵线(the United Democratic Front)没有其他选择,只好与非洲人国民大会合作。
  不可避免的是,反对派的激进分子和愤怒的民众常常难以抵挡得住使用暴力的诱惑,主流派领导人常常难以约束他们。亚当·米奇尼克和图图他们都有被他们国家非民主的政权投入监狱的共同体验。他们也有冒着生命危险阻止愤怒的反对派暴徒虐待政府特务的经历。
  在第三波民主化中,降低暴力水平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在很大程度上,这些因素造成了民主化努力的成功。暴力性的外部干预在第二波民主化和在第三波的格林纳达和巴拿马中造就了民主。在一个社会内的群体所使用的暴力并不能产生类似的结果。威权政权的领袖们可以成功地使用暴力来维持其统治;其激进的反对派也许可以成功地使用暴力来推翻其政权。前一种行动组织使得民主难以产生;后一种行动则扼杀民主摇篮。纵观历史,武装的叛乱几乎从未产生过民主政权。在1860年到1960年的11个不成功的民主化努力当中的9个,在民主化尝试前20年出现过大规模的民间暴力活动。在同一时期,8个成功的民主化努力中有2个以大规模的民间暴力活动为先导。同样,在1974年与1990年间,暴力性的动乱在尼加拉瓜、也门(Yemen)、埃塞俄比亚(Ethiopia)、伊朗、海地、罗马尼亚和其他地方结束了威权政权。但是没有一个国家,除罗马尼亚作为一个可能的但是具有高度争议的例外之外,都没有造就民主。诉诸暴力增加了政府和反对派阵营中擅长使用暴力的专家们的权力。由折中和妥协所产生的政府可以通过折中和妥协来统治。由暴力产生的政府也只能由暴力来统治。

2013年5月30日星期四

塞缪尔·亨廷顿《第三波》第四章 民主化的特征


第一节 第三波民主化的共同特征
  向民主转型的国家方式各自不同。不过,若把它们的所有差异撇在一边,第三波中的变革、置换和移转倒有一些重要的共同特征。到1990年为止,已经出现或正在进行民主化五个国家中只有两个,即巴拿马和格林纳达,是外部入侵和强加的结果。其他所有的转型国家在它们所缺少的东西方面都很相似。除了尼加拉瓜这个有争议的例外,没有一个威权政权是被游击队的叛乱或内战搞垮的。只有在两个国家,即葡萄牙和罗马尼亚,发生了可以称之为革命性的动乱,但是葡萄牙的革命只涉及到很少量的暴力,而罗马尼亚的革命是一场受到武装部队支持的城市叛乱,而且历时短暂。只有在罗马尼亚、菲律宾、玻利维亚和尼加拉瓜军队之间发生了严重的战斗。除了在菲律宾、罗马尼亚和东德外,愤怒的群众没有冲进总统府。
  那么,民主国家是如何产生的呢?民主的国家是用民主的方法产生的:舍此无它。民主国家是通过谈判、妥协和协议而产生的。它们是通过示威、竞选和选举而产生的,是通过非暴力地解决分歧而产生的。它们是由政府和反对派中的政治领袖所缔造的,他们都有勇气向现状挑战,并使他们追随者的眼前利益服从于民主的长远需要。民主国家是由政府和反对派中的领导人,即那些抵制反对派激进分子和政府中保守派的武力挑衅行为的领导人所创设的。民主国家是由政府和反对派中那些有智慧承认在政治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垄断真理或美德的那些领袖们所创设的。妥协、选举、非暴力是第三波民主化的共同特征。在不同程度上,这些也是这一波民主化中绝大多数变革、置换和移转的特征。
第二节 妥协、参与与适度交易
  在政治精英中进行谈判和妥协是民主化进程的核心。在社会中关键政治力量和社会团体的领袖们相互进行公开或私下的交涉,而且找出可以接受的实现向民主转型的协定,哪怕这种协定尚不尽如人意。当然,改革派和温和派之间的谈判、妥协和协议是移转的中心因素。在移转过程中,这一进程常常是不公开的,因为政府中的改革派开放政治进程和反对派团体调整他们的要求并采取温和的策略来加入这一进程。在领导转型过程的改革派与反对派中的温和人士之间,不时地也会达成公开的协议,因为他们愿意吸纳这些温和的反对派。在置换和移转的过程中,亲民主的反对团体在自己阵营内通过谈判达成协议。一旦通过置换而掌权,以前反对派中的温和派通常就会采取一条中间的路线,并对改革派、保守派和激进派作出必要的让步。不论是政府一方,或反对派一方,还是双方首先发起民主化,这些关键性人物在某一时刻,就民主化进程中的关键问题和所要创立的新体制达成协议。
  建立民主所达成的协议有多种形式。在巴西、秘鲁、厄瓜多尔和玻利维亚的转型过程中,其特点一般是“在反对派和试图实现从威权政权向民主转型的官方看守阵营之间达成暂时的谅解”。这些谅解通常只是就“一些程序,主要是在转型过程中的程序上(主要是选举)的基本规则的默契”。在其他例子中,政权的变革与在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于1957年与1958年间在第二次浪潮中的转型相类似。在这两个国家,相关的各方之间通过谈判达成了公开的协议。在西班牙,胡安·卡洛斯和苏亚雷斯领导的政府控制了转型的过程,但是政府和反对派也搞了一场“妥协的政治”,以便在制宪会议中达成协议,协议的内容涉及新民主体制的宪法框架和就1977年11月所签订的蒙科洛协议(Pact of Moncloa)达到一致。在这一协定中所有相关的政党,包括社会党和共产党都同意一项全面的经济纲领,其中包括限制工资、货币贬值、金融政策、增加公共投资、限制社会保障、税收改革、工会活动、管理国有企业和其他事项等等。在波兰,团结工会和共产党在圆桌会议中通过谈判在1989年3月和4月间签订了协议。在匈牙利,政府和反对派领导人通过谈判在1989年的夏天签订了“三方”协议。在那一年秋天的晚些时候,捷克斯洛伐克的政府和反对党领导人也就向民主转型的安排达成了一致意见。在乌拉圭,军方和政党领导人在1984 年8 月签订了海军俱乐部协议。在几乎所有的情况下,主要的参加者都是政府和反对派政党的主要领导人。在许多个案中,也会与社会中主要社会和组织力量的领导人物达成公开的协议,或是默契,这些领导人除来自军方外,还有来自商界、工会,必要的话,还来自教会。
  不论是否通过谈判签订明确的协议,但是,若主要的参加者中间在权力资源上不存在重大的差异,如果各方的领导人能够有效地控制其追随者,那么,达成某种公开的协定或默契,则更为容易。如果谈判是在人数较少的领导人中秘密进行的,也更容易达成协议。在西班牙,即使在制宪会议中,正如西班牙人所说的,一些关键的安排仍然是“在幕后”通过谈判而达成的。在波兰,圆桌会议的谈判是相对公开的。但是,最重要的许多问题却是在“秘密的、对等的和远离大众传播媒介的”华沙郊外马格达伦卡(Magdalenka)的一幢别墅里讨论的。“参加秘密会谈的人比参加公开会谈的人要少得多。”谈判双方的领袖,基斯查克(Czeslaw Kiszczak)将军和雷克·瓦文萨,偶然只是在公开的场合露面,就“迅速地前往马格达伦卡,然后在那里进行私下的会谈”。在有关私下会谈方面只“发布一些含糊其辞的和充满外交辞令的公报,就像是直到最近一直还在交战的两国大使之间所发表的公报那样”。正是在这种会议上,共产党和团结工会才达成了一些基本的协议。
  如果谈判中所达成的妥协“令各自的追随者不能接受”,那么,这种妥协常常会为政治领袖制造一些难题,在西班牙就是如此。苏亚雷斯强调,在西班牙有必要突破“少数西班牙人可以把一切强迫给大多数人”的那种旧格局,而且应该形成一种有容乃大的共识。不过,正如另一位政府领导人所指出的,“在不同政党之间所达成的协议导致了西班牙社会对各政党的不满,因为那时的西班牙各政党没有能够充分地履行利益代表的功能。”一家共产党的杂志评论到,共产党因为“我们队伍内外出现的失望情绪”而深深困扰,因为“所有的政党都以一个调子说话”,而且“在共产党中也不再有明确的共产主义的特征。”在1980年的玻利维亚,基层的工会会员“普遍地批评”他们的领袖与军方和政治领袖就转型选举所签订的协约;在1990年的尼加拉瓜,反桑蒂诺派的工会会员同样因为被当选总统查莫罗(Violeta Chamorro)同意任命奥尔特加(Humberto Ortega)为武装部队总司令而感到“被出卖”。在波兰,团结工会和共产党的长期支持者们因为这两个组织的领袖达成的妥协而与他们疏远。共产党中的保守分子攻击雅鲁泽尔斯基“向反对派让出了太多的权力”,攻击他放弃了“共产主义的基本原则”。另一方面,团结工会在群众大会上攻击瓦文萨与政府进行谈判,而且,那些激进分子也抨击瓦文萨,嫌他“努力与左翼当权者达成妥协”。团结工会的支持者们特别反对工会领导支持雅鲁泽尔斯基担任波兰总统。团结工会的一位首席记者评论到,由于1989年就组成政府所进行的谈判,“双方都害怕他们各自的选民。……而且,事物的逻辑把共产党和反对派推入了密室,以躲过公众私下达成安排。”在匈牙利,有共产党和反对派圆桌会议在1989年9 月所达成的协议的主要内容受到了持不同意见的反对派的挑战,并在两个月后举行的一次公民投票中遭到了否决。
  威权政权的垮台总是让人兴高彩烈;民主政权的创立则常常使人幻灭。那些通过妥协才创立这种政权的少数政治领袖们很少能够逃脱说他们“出卖了”其选民利益的指责。在某种意义上,这种不满的程度也是他们成功的标志。波兰学者拉门托维奇(Wojtek Lamentowicz)问到,“有两派被人为撮合在一起,而且都是寡头式统治的政治力量,他们之间的配合怎么能使得在一个国家实现民主呢?”不过,这种方式也许是最有效的方式。在第三波中,民主制度常常是由那些愿意为了取得实现民主这一目标而不惜出卖其追随者的领袖们所缔造的。
  在多数实现民主化的国家,最重要的妥协或许是所谓的“民主交易”,即在参与与节制之间的交易。在导致民主化的或明或暗的谈判过程中参与的范围被扩大了,而且更多的政治人物和团体有机会竞争权力,并根据明确的或私下的谅解而赢得权力,在这一谅解中,他们答应在策略和政策上持温和态度。在这种意义上,第三波重复了欧洲第一波民主化中的经验,那时,工人阶级和社会党放弃了他们对暴力革命的信条,使他们的政策变得温和,这样使他们获得了选举权。在十九世纪末的意大利,乔安尼·基奥里蒂(Giovanni Giolitti)劝说人们采取一条“通过加盟而实现非激进化”的政策。在二十世纪后期的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腊,节制是“权力的代价”,这些国家的社会党人“赢得了他们的胜利,并通过非激进化实现了对曾经与之不共戴天的敌人的宽容。”
  根据定义,威权政权会严厉限制政治参与。在威权体制中的统治集团常常认为某些反对派的领袖和政党特别讨厌。民主化则要求认可这些集团为政治生活中合法的参与者。数十年来秘鲁和阿根廷的军方一直用武力压制阿布里斯派和庇隆派,以防他们获得或运用权力。在八十年代,这些国家的民主化过程中,军方不仅认可他们那些旧的对手参与政治,而且最终认可他们获得权力。在希腊的转型过程中卡拉曼里斯在就职后的几个月时间内就使希腊的共产党合法化。由于面临更为困难的局势和右翼政变的严重威胁,苏亚雷斯也在1977年4 月使西班牙共产党合法化;胡安·卡洛斯在确保武装部队“勉强认可”共产党的合法化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在乌拉圭,海军俱乐部协议使得左翼的广泛阵线(the Broad Front)合法化。在巴西的转型过程中,对1964年以前的那些老政治领袖的禁令在1979年被废除,而且,立法机关在1985年也使得以前曾被宣布为非法的马克思主义政党合法化,并赋予文盲以投票权。在1989年,智利选民投票修正了他们的宪法,以使共产党合法化。在1987年的土耳其,先是议会,后是全体选民废除了军方的法令,这些法令禁止100 位政治家参与政治。在1990年,南非解除了对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禁令,被囚禁的政治领袖也获得了自由,流亡人士也被允许回到他们自己的祖国。
  民主交易的另一面是那些参加交涉的领袖和团体在战略和策略上的节制。这常常要求他们同意放弃暴力或任何主张革命的信念,接受现行的社会、经济和政治方面的基本制度(如私有财产、市场体制、军方自治和天主教会的特权),通过选举和议会程序来获得权力和推行其政策。在西班牙的转型过程中,军队认可社会党人和共产党人为西班牙政治的参与者,社会党人认可了资本主义,共产党人也放弃了他们的共和主张,并接受了君主制和为天主教会所作的特殊安排。冈萨雷斯(Felipe Gonzalez)通过在1979年说服他的社会主义追随者放弃其对马克思主义的效忠,从而为三年后选举的胜利铺平了道路。在西班牙,马里奥·苏亚雷斯也同样领导社会党人进入了权力中心。他在1983年作为包括保守党在内的执政同盟的首脑重新掌权之后认可了“放弃马克思主义、集体主义以及国家主义倾向的必要性,而他们政党中的一个重要派别特别坚持这些倾向,”冈萨雷斯还实施了一个非常严厉的紧缩政策。在希腊,帕潘德里欧抛弃了那些“更为激进的和更加富有正义的立场”,而他在过去一直采纳这一立场,而且他在就职之后行动也很节制。在秘鲁,秘鲁人民革命同盟采取了中间的立场;在阿根廷,庇隆派转向了右翼;在波兰,团结工会先是走中间道路,然后又转向偏右。在巴西,反对党巴西民主运动“与政府的政治游戏进行配合……而且反对派也极其温和。甚至在选举(cassacoes)成功之后,巴西民主运动仍然有效地劝说其更加激进的成员保持温和。”在1988年的智利,就皮诺切特举行的全民公决的运动中,反对派联盟同样的采取了一条有意而且公开的温和路线。
  这样,新的参与者和以前的左派的非激进化大大地有助于向民主的转型。如果那些在新政权中第一次掌权的人不是在政治上与以前的威权统治者十分疏远的话,也会有助于向民主的转型。卡拉曼里斯对反共的希腊军方来说,是一位可以放心的温和的保守派。苏亚雷斯对激进的葡萄牙军方中的至少某些分子来说是令人放心的、温和的社会党人。胡安·卡洛斯和苏亚雷斯有着不容争辩的佛朗哥主义保守性格特色。埃尔文(Aylwin),一位天主教民主派,保守得足以让智利的军方满意。从总体上说,保守派和中间派的领袖首先获得政权有助于从非共产党的威权政权向民主转型。随后掌权的社会党领袖也以同样的方式使得实现经济改革和紧缩政策更为容易。
  政治领袖们在达成妥协方面的意愿和能力常常受到其社会中对妥协所持的流行态度的左右。有些文化比另一些文化似乎更倾向于妥协,而且对妥协所寄予的合法性和价值在一个社会中会随着时间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例如,在历史上,西班牙人、波兰人和韩国人显然更讲究原则和荣誉,而不太相信妥协。至少可以预设,这种强调的悲剧性后果,加上经济发展导致了到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止这些国家在民族价值观上的变化。在所有这三个国家中,政治领袖们都表现出对妥协之必要性的欣赏,以求使得他们国家迈向民主。例如,当朝鲜的执政党和反对党就新宪法达成协议时,据报道,“由两党组成的谈判委员会在今天作了一些被韩国人认为其政治中极其鲜见的事情,即他们妥协了。”当这种稀罕事变成现实时,民主化就会在一个社会中出现,当这种现实变成寻常之事时,民主制度就稳定了。
  从历史上看,在一些国家中建立民主的第一次努力常常失败;第二次努力却经常成功。这种格局的一个理由可能是前车之辙后车之鉴,而且,在好几个案例中被证明确实如此。委内瑞拉在第二波中是一个戏剧性的例子。在委内瑞拉历史上,第一次建立民主的实质性努力发生在所谓的“三年期(trienio)”,即1945-1948年中。在1945年,军方的政变推翻了独裁者,建立了民主政治,并在以后的三年中一直由改革派的民主行动党(Accion Democratica,AD)来领导。民主行动党的政府追求一种激进的政策,这种政策使得许多集团背离了他们,而且导致了极端的两极分化。“三年期的民主因为在主要的社会和政治团体之间缺少某种信任感和相互保障感而存在重大缺陷……。由于其多数派地位得到了保障,民主行动党的领袖们完全忽视了与一些重要的少数派进行妥协的必要性,不管这些少数派在规模上多么小。”
  这样,第一次民主的尝试就在1948年的政变中终结了。十年之后,当军方的独裁者吉米内斯将军去职之后,民主行动党和其他民主集团的领袖们采取公开行动“来减少政党之间的紧张和暴力,强调利益和程序,而且,尽可能地从政治舞台上消除生存与合法性的问题。”1958年成功地进行民主化的领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那些在1945年领导过不成功的民主化的那些人。他们从自己的经验中吸取了教训;他们在1958年所采取的行动反映了他们“承认从三年(1945-1948)民主的崩溃中所吸取的教训。”
  在第三波向民主化转型的过程中,在妥协和克制的必要性方面也出现了类似的经验教训。例如,在西班牙,据报道,胡安·卡洛斯是一位关心“君主制为什么会在1932年垮台的政治领袖。他要避免他祖父所犯的这个错误。”共产党的领导人们也相信他们必须避免在三十年代所犯的错误。他们中的一位说道,“过去的记忆,迫使我们考虑到这些环境因素,即奉行一条克制的政策……我们不能肆无忌惮地表达我们的意见。因为这些意见会被误解,或者显得有些极端主义的倾向。”在1983年,阿根廷向民主的和平转型同样“意味着在阿根廷与1971-1973年的转型相比有一个微妙的学习过程在起作用,在1971年和1973年间,政治舞台上的许多派别都诉诸了暴力。”在秘鲁,军方和秘鲁人民革命同盟(APRA)也经历了类似的学习过程。在1981年,波兰的团结工会曾转向激进的方向,威胁直接推翻马克思列宁主义政权;政府用军管法和镇压来回应,宣布工会为非法,并监禁了其领导人。七年之后,双方都吸取了教训:激进主义导致镇压,压制也行不通。这样,他们都诉诸了一条节制的和妥协的政策,从而把波兰在1988年和1989年引向了民主。
  先进的民主化人士不仅从以前实现政权变革的那些人士中获得了滚雪球般的推动力,他们也从其他人以前的经验中吸取了教训。拉丁美洲人和东欧人心悦诚服地吸取了西班牙模式中的节制作法。在移转过程中,政府和反对派中的主导集团都不得不诉诸妥协和节制。移转更可能发生在第三波的晚期而不是早期,这意味着卷入到第三波民主化中的那些社会团体也许已经从其他人以前的经验中学到了妥协的可取性。在韩国,反对派从菲律宾和平的人民力量中吸取了教训,政府从马科斯的命运中学到了妥协的好处。捷克斯洛伐克的移转在某种程度上,正如阿什所描述的:  
  是受益的一方,在那里所发生的是中欧长达十年的学习过程的累积——波兰是第一个,但是付出了最深重的代价。发生了一场学生游行抗议?当然就像在波兰那样。非暴力?这是中欧所有反对党的第一戒律。傀儡政党获得新生?在东德就是如此。召开圆桌会议来谈判向民主的转型?在波兰和匈牙利就是如此。如此等等。在政治上,捷克斯洛伐克具有经济历史学家们所谓的落后的优势。他们可以从其他人的范例以及从他们自己的错误中汲取教训。
第三节 选举结果:预料之外,还是情理之中
  选举是民主运作的方式。在第三波中,选举也是削弱和终结威权政权的一种途径。选举既是民主化的目标,也是民主化的工具。民主化是由那些威权统治者实现的,这些威权统治者基于某种原因冒险来举行选举,民主化也是由反对团体所缔造的,他们力主进行选举,并参与选举。第三波的教训是,选举不仅是民主的新生,而且也是独裁的死亡。
  在威权统治者的政绩合法性衰落时,他们就常常受到日益增加的压力,并且日益试图通过选举来重新恢复他们的合法性。倡导选举的统治者们相信,他们要么能够维持他们的政权,要么能够维持他的统治或其同伙的统治。结果几乎总是令统治者们十分失望。除极少数几个例外,与威权政权有牵连的政党和候选人,在由该政权发起的选举中通常都会失败,或是表现很差。这些选举的结果常常使得反对派的领袖和政府的领导人都感到惊讶。在第三波的15年中,这种“意外选举结果的”模式极其普遍。它几乎出现在所有三种类型的转型过程之中。请看下列案例。
  (1)作为其减压政策的一部分,盖赛尔将军允许巴西在1974年11月举行公平竞争的国会选举。执政党国家革新联盟(the Alianca Nacional Renovadora,ARENA)希望会轻易地战胜反对党巴西民主运动(MDB)而取得胜利,一直到10月“还没有几个消息灵通的政治观察家们敢打赌说执政党会输”。不过,选举结果“出乎每个人的意料之外,包括那些最乐观的巴西民主运动战略家们。”巴西民主运动又在国会下院的选举中使其代表席位翻了一番,在参议院的代表中几乎增加了3倍,而且对州立法机关的控制也从一个州增加到6个州。
  (2)在1977年1月的印度,一直行使紧急状态权的英迪拉·甘地突然要求在3月份举行议会选举。甘地是印度政治的风云人物,但是贾纳塔(Janata)反对派联合赢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而且在国大党历史上第一次失去了执政党的地位,只赢得了全部选票的43%,也是她第一次获得了少于40%的选票。
  (3)在秘鲁,1980年5 月举行的转型选举中军政府支持美洲人民革命同盟党(APRA),并通过了选举法,以求提高其代表席位数。不过,选举产生了“意外的结果”。“美洲人民革命同盟在选举中失败了,只获得了27%的选票。”最疏远军方的反对党人民行动党(Accion Popular)赢得了“意外的胜利”,获得了45.5%的选票,赢得了总统的职位、国民大会中的多数席位和过半数的席位。
  (4)在1980年11月,乌拉圭的军政府就所通过的新宪法举行了一次全民公决,这部新宪法将赋予军方对政府的政策享有一项制度化的永久否决权。“使军队意外的是”,公众以57%比43%的选票拒绝了这部新宪法。这一结果“使军方和反对党同样感到意外”。两年之后军政府授权选举各主要政党代表大会的代表。军方的反对派取得了全面的胜利,而军方的一个亲密的助手、以前的总统阿雷科(Jorge Pacheco Areco)仅获得其政党中27.8%的选票。
  (5)在阿根廷,转型的军政府在1983年10月举行了全国选举。由阿尔方辛领导的激进党以史无前例地获得全部票数的52%赢得了另一场“意外的”胜利,而该党长期一直批评军方。另一个主要政党庇隆派的候选人“与军方有着公开的或私下的瓜葛”,仅得到了40%的选票。在阿根廷历史上,庇隆派第一次在自由选举中失利。
  (6)在1983年11月,土耳其的军政府举行了一系列的选举,以便把政权还归文官统治,政府的领导人组织并公开支持国民民主党,该党由一位退体的将军领导。不过,“使土耳其军事统治者意外的是,不该赢的人赢了。”国民民主党又举行了第三次选举,结果更糟,只得到了23%的选票,而反对党祖国党却囊括了整个选票的45%。
  (7)在1985年2 月,韩国就国民议会进行了选举,新组成的反对党新韩国民主党(the New Korea Democratic Party)的表现“意外突出”,赢得了立法机关中276席的102席。在此之前曾进行了一场“由政府严密控制的竞选运动,反对党曾指责说,进行公平的投票是不可能的。”
  (8)在1985年,巴基斯坦的军事统治者齐亚·哈克将军组织了议会选举,但起初禁止政党提名候选人。而各政党又正式抵制这次选举。尽管在这种环境下,“那些在军管政权下盘踞高位的大量候选人或那些被认为是齐亚支持者的候选人都遭到了失败。”
  (9)在智利,皮诺切特将军在1988年10月就他能否继续统治举行了选举。在选举前的一年,消息灵通的人士认为,他可能会“取得压倒性的胜利。”由于经济复苏对其有利,将军本人也自信会取得胜利。但是随着竞选运动的开展,反对党动员了公共舆论来反对他。选民们以55%对43%的选票拒绝了皮诺切特将军继续执政8年的提议。
  (10)在1989年3 月,苏联选民70年来第一次有机会自由选举其国家立法机关的代表。结果十分让人惊讶,“那些位居要津的人受到了令人心碎的挫折”,列宁格勒的党委书记和政治局委员、莫斯科、基辅、利沃夫和明斯克的党内头目、几个地区的党棍以及至少两位军事司令员和共产党中的其他领导人物都在选举中受挫。
  (11)在1989年6 月波兰的选举中,团结工会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压倒性胜利,赢得了参议院中100 个席位中的99个,众议院可供竞争的161个席位中的160席。35名等额的高级政府候选人中有33人没有得到选举所要求的50%的选票。选举结果被形容为“令人意外”,而且据报道说,政府和团结工会的支持者们都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接受这一选举结果,因为他们对这一结果“毫无准备”
  (12)在1990年2 月的尼加拉瓜,由查莫罗领导的国家反对联盟(the National Opposition Union,UNO)在选举中压倒性的胜利迄今为止是最令人惊讶的。它被普遍地形容为是一次“意外的选举败北”和一次“尼加拉瓜民意的意外表达”,这一结果“使得许多政治分析家们感到意外”,并产生了“惊讶不已的桑蒂诺派”。尽管有人希望桑蒂诺派会从其所控制的政府以及从其所控制的资源中受益而可能会轻而易举地在选举中取胜,查莫罗却在9个行政区中赢得了8个区选举的胜利,并以55.2%对40.8%的选票击败了丹尼尔·奥尔特加。
  (13)在1990年5 月缅甸军方的国家法律与秩序恢复委员会(State Law and order Restoration Council)30年来第一次举行了多党参加的选举,然而选举结果“完全令人惊讶”,而且完全是“一个意外”。反对党全国民主联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NLD)赢得了“令人意外的压倒性的胜利”,在国民大会485 个供角逐的席位中赢得了392个席位;军方支持的国家统一党(National Unity Party)只赢得了10个席位。在竞选期间,国家民主联盟的领导人及其400 位活动家仍然被监禁,而且该党也受到了一系列的限制和骚扰。
  (14)在1990年6 月阿尔及利亚独立28年来举行的第一次多党选举中反对党伊斯兰救国阵线(IslamicSalvation Front)“取得了令人意外的成功”,而北非和欧洲的官员们却对这一成功“保持意外的沉默”。伊斯兰救国阵线赢得了对32个省和853 个市镇会议的控制。以前一党独大的政党国家解放阵线(the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只赢得了14个省和487个市镇会议的控制权。
  在所有这些个案中,威权统治者主动进行了选举,但是,要么在选举中失利,要么在选举中远不如他们和其他人所期望的那么好。在威权统治者举行公平选举以及他们或他们的朋友公正地赢得胜利的地方会出现这种例外吗?一个不太明确的案例是1980年9 月在智利举行的公决。在这次公决中,有68%的选民通过了由皮诺切特将军所提交的一部宪法。不过,反对派受到了严厉的限制。没有选民登记,也没有有效的方法来对选举中的舞弊行为进行监督。在1987年的韩国,由军政府所支持的候选人卢泰愚以36%的相对优势击败其他三位候选人当选为总统。另外两个反对派的候选人长期以来一直反对军人统治,他们俩总共获得了54%的选票。如果他们把双方的力量联合起来,他们就有可能赢得选举。
  意外选举结果模式的一个更为重要的例外是在1990年5月、6月和7 月分别在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和蒙古举行的选举。在罗马尼亚,国民救国阵线在齐奥塞斯库垮台后接管了政府,并在5个月之后,即在1990年5 月举行的选举中取得了实质性的胜利。在保加利亚,统治这个国家达数十年之久的共产党更名为社会党,并赢得了对大国民议会的控制。在蒙古,共产党的总书记和其他高级官员被更换,反对派也组成了,这样,在竞争性的选举中,共产党赢得了议会60%-70%的席位。在所有这三个个案中取胜一方的领导人物都是共产党政权的官员。
  这些不同于意外选举结果模式的情形可作什么样的解释呢?有三个相关的因素。第一,这些新领袖们疏远了以前的威权统治者。显然,齐奥塞斯库或日夫科夫都不可能在1990年该国举行的公正选举中取胜。国民救国阵线的领袖伊利埃斯库(Ion Iliescu)一直是齐奥塞斯库政权的一位官员,但是被驱逐出了共产党的中央委员会。保加利亚的姆拉季诺夫和他的助手亲自把日夫科夫这位长期的独裁者逐出权位;他们一直是改革派,致力于搞垮保加利亚变革过程中的保守派。在蒙古的领导层也出现了不太剧烈的人事变革。
  第二,在竞选和选举中,强制和欺诈也许起着重要作用。在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国际观察家们被分割开来,这样执政团体可以不公正地试图影响选举;这种尝试显然在罗马尼亚比在保加利亚更为常见。在这两个国家,外国观察家们发现存在着一些强制的因素和不公正的做法,但是他们一般的看法是,这些并没有决定性地影响到选举的结果。
  第三,这是社会的特征,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正如前面所指出的,城市的中产阶级群体是第三波国家中推动民主化的主要力量。在1980年,罗马尼亚人口中只有17%生活在总人口超过50万的城市中,例如,相比之下,在匈牙利这一比例为37%。而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农业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低于第三波中的其他东欧和南欧国家,也低于第三波中的一些东亚和拉美国家。蒙古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一个游牧社会,其人口的四分之三居住在其唯一的大城市之外,而且公路里程不足600 英里。在所有这三个国家中,反对党在城市中很强大;而接替共产政权的政党在农村赢得了胜利,这提供了足够的票数足以让他们重新掌权。一个国家在威权政权举行的选举中是否产生意外的结果是测验这个国家是否达到能足以支持民主政权所需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一个标志。
  意外选举结果的格局中,由威权政权向民主政权转型的频繁性产生了三个问题。
  第一,为什么威权统治者或与他们关系密切的集团会在这些选举中一致失败?最明显的、也可能是最有效的、最合理的答案是,他们输掉选举的原因与民主国家执政党在选举中失败的理由一样,因为他们掌权的时间太长了。所有的领袖最终都会失去他们当初得到的支持和合法性。公众们会寻找一个可以替代的人物或政党。但在最令人意外的选举中选民们显然对现行的威权统治者投了抗议票。他们可能投票反对现行的威权制度。他们也许也不会给民主投赞成票。不过,他们不可能投票反对当政者而不去投票反对现行体制。在许多工业化民主国家,当政者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受到的挫败没有毁掉民主;他们更新了民主。相比之下,威权统治者在选举中的失败通常意味着威权政权的彻底垮台。
  在结果意外的选举中,投票的抗议特征反映在反对派联合的微妙性质上。代表着完全不同的政治意识形态,并对威权具有不同程度牢骚的个人和团体联合起来投票反对该政权。反对派常常是由许多政党临时拼凑的联盟,它们极少有共同之处,除了他们共同反对现任统治者。例如,在尼加拉瓜和智利,反对派联盟是由14个政党组成的,其观点包括极端的左翼到极端的右翼。在执政党赢得选举的保加利亚,反对派同盟包括16个政党和运动。在许多选举中主要的反对党是一个新的和刚成立的政党,而且,不论其主导的意识形态观点是什么都能够充当新的和声誉不错的工具,可供选民们表达对现政权的怨恨和挫折。例如,在1990年,阿尔及利亚的多数人不可能坚决效忠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不过,选举伊斯兰救国阵线却是表达其反对统治阿尔及利亚达30年之久的执政党的有效方式。此外,还存在着一种寡妇女儿的现象。性质不同的反对派团体围绕在已成烈士的国民英雄的那些仍然活着的女性亲属周围:如科拉松·阿基诺、贝纳齐尔·布托(Benazir Bhutto)、微奥莱塔·查莫罗、昂山素姬(Aung San Sun Kyi)。这些领袖以戏剧般的手法展现了善的义举和现行政权之恶,同时提供了一种具有磁力般的象征和人格。而围绕着这种人格,各种持不同意见的团体能够团结起来。从全部情况看,公众极少会错过对长期执政的威权统治者表示抗议的机会。
  第二,在这种意外失败的既定格局下,为什么威权统治者会举行他们很可能会失败的选举呢?他们似乎受到了一系列因素的驱使,其中包括察觉到在国内恢复其日益衰落的合法性的必要性、民主价值在全球和他们社会中的流行以及对国际尊敬与合法性的期望(其象征是在白宫南草坪上受美国总统的正式欢迎)。此外,在多数情况下,举行选举的风险无疑似乎小得多。威权政权通常很少提供反馈机制。独裁者们也就自然倾向于相信他们能够获得公众足够的支持,能赢得他们的拥护。当然,威权领袖们也控制着政府,控制任何被允许存在的政治组织和充裕的财政经费;因此,有理由断定,他们能够击败那些看上去十分弱小、基础狭隘、组织程度不高和支离破碎的反对派。威权统治者自然而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怎么会输呢?”在很大程度上,第三波的民主化的浪潮是靠独裁者的虚假信心所推动的。
  威权统治者们相信,他们能够赢得他们所举行的选举,这种信念无疑受到了他们感到自己能够操纵选举程序的程度的支撑。他们通常使用三种方法。一些领导人试图通过影响选举的时机来影响选举的结果。他们和他们的反对派通常都认为,选举进行得越早对政府越有利,因为选举可以被有效地组织起来,并引起公众的关注,而越晚举行的选举会越有利于反对派,因为这给予了反对派充分的时间去组织起来,去寻求公众的支持和动员其支持者。马科斯进行了一次“拍快照式的”选举,希望反对派会瓦解,或是没有做好准备。在巴西,反对派支持延期原定在1980年5 月份举行的都市选举,因为他们担心他们还没有为选举做好准备。在波兰的圆桌会议谈判中,政府主张尽早选举,而团结工会答应这一安排则被看作是作出了一个重大的让步。在匈牙利,政府要尽早地举行总统直选,因为政府认为其可能的候选人伊姆雷·波茨盖依有极高的可能性和很好的取胜机会。反对派担心这种情况会真的变成现实,于是,提出了一项建议,主张就这一问题举行全民公决,在这场公决中,公众们同意通过议会来选举第一届总统。在捷克斯洛伐克,有人担心,尽早举行选举可能会给共产党人带来好处;在1990年2月的罗马尼亚,反对派说,他们要推迟原定在5月举行的选举,因为他们还没有足够的资源和时间来为选举做好准备。
  政府和反对派在选举时间这个问题的立场中所隐含的逻辑是十分明确的:反对派希望有更多的时间来为选举做好准备。不过,很少有经验证据支持这一逻辑。例如,回过头来看一看,土耳其的第二波民主化。政府把选举提前到1946年7 月,以便“在[反对党」还没有可能全部组织起来之前把它搞垮”,但是,这个反对党在那些选举中表现极为出色。在1985年2 月韩国的选举中,反对党新韩国民主党只是在选举前的数周才成立,却在选举中赢得了29%的选票,在国民大会的187 个选举产生的议席中赢得了67个。公平地说,费迪南·马科斯输掉了他的这一次快照式的选举,团结工会在早期的选举中也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而这次选举是他们在很勉强的情况下同意的。但是,上述证据并非结论性的,但它显然不支持这样一个命题,即政府总是从尽早举行的选举中受益以及反对派会因为参与这种过早举行的选举而受挫。
  其次,威权政权常常通过制定高度有利于政府的选举制度以及骚扰、恐吓反对派和通过在竞选中动用政府掌握的资源在选举中舞弊。当然,若是走到了极端,这些做法会使政府获胜,但实际上却把选举变成了儿戏。不过,在上面所列的多数结果意外的选举中,掌权的集团不时地作出很大的努力来使选举对他们有利,但是这并不成功。在从1974到1984年的十年之间,巴西政府定期地修改其有关选举、政党和竞选的法律,以希望制止反对派力量的稳步增长。这没有成功。当然,这方面的证据也是残缺不全的,不过,它明确地表明,除非操纵选举的作法被搞到了极端,否则,就不可能保证政府在选举中胜利。
  如果仅靠操纵选举时间和程序还不够,那么,威权统治者们剩下的选择办法就是去直接舞弊和偷票。如果想干的话,威权统治者可以窃取选举结果。在过去,他们常常能够悄悄地、以不显眼的方式偷票,这样,尽管大家都知道选举中有偷票行为,但是没有人能证明。例如,在1978年7月玻利维亚的选举中,班泽尔(Banzer)将军就进行了“大规模的舞弊行为”,以安排他的候选人佩雷达·阿斯朋(Pereda Asbun )将军正好获得了选举所需要的50%的选票。不过,随着第三波的推进,民主化变成了一个获得公认的全球政治现象,新闻媒介也寄予它以更多的注意,选举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国际监督。
  到八十年代末,外国观察家们在几乎所有的转型选举中出现已为人们十分熟悉,而且必不可少。在一些国家,这种观察团是由联合国、美洲国家组织(the Organization of American State)或其他政府间的组织所派遣的。在另一些国家,一些民间的组织提供这类服务。到1990 年为止,全国民主党国际事务研究所(the National Democratic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Affairs)组织了跨国的观察团,已在13个国家参与了第三波的民主选举。由美国国会和其他立法机关所派出的代表团也出现在一些国家。前总统吉米·卡特在好几个这种代表团中起了积极作用,并使这种代表团增加了权威。
  外国观察家们使得政府难以(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话)悄悄地和秘密地僭取选举的结果。不过,正如在菲律宾和巴拿马出现的那样,露骨地作手脚会使选举达不到预期的目的,而这种目的是要提高统治者在国内和国际上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如果政府拒绝允许“心平的”外部观察者来监督投票,这样的作法本身就变成了他们在选举中舞弊的证据。外国观察家现象的出现和流行是八十年代的一项重要发展,而且大大地提高了选举在民主化过程中的重要性。
  那些倡议举行选举来支撑其衰落中的合法性的威权统治者处于一种不能取胜的地位。如果他们公平地做游戏,他们就会面临“出乎意料的”挫败。如果他们以非极端的方式操纵时机和程序,他们也可能失败。如果他们窃取选票,他们就会失去合法性,而不是得到合法性。导致他们进行选举的理由及日益下降的合法性和反对派的压力也是他们在选举中失败的原因。对他们面临的这种没有出路的困境,马特海将军,即智利空军的总司令,在1988年的选举之前,曾有很好的表述:“如果政府的候选人赢了,任何人都会说其中有诈。如果他输了,每个人都会说,这是一场公平的选举。所以,能够证明这是一场绝对公平的选举对我们比对任何人都更为重要。”在1990年,桑蒂诺派也对选举的胜利抱有类似的信心,感到有必要举行公平的选举,并邀请了许多外国观察家,这样,他们能够作证,证明选举的公平性和他们所取得的胜利。这两次选举的结果都证明了马特海的论点。威权统治者只有通过举行结束他们政权的选举才能通过选举使他们的政权合法化。
  第三,由政府所倡议的选举也给反对派团体形成了难题。他们是该参加选举还是应该抵制呢?在威权统治者意外失败的既定格局下,反对党有什么理由不利用成权统治者主办的选举所提供的机会呢?当政权正在进行转型时,这些问题通常不会产生:如果民主改革派掌权,并果断地向变革过程迈进,如果军政府的领导人们公开声称,他们将回到兵营,如果政府和反对党的领袖们就移转过程达成一致意见。在这些情况下,主要的反对派团体通常没有理由不参加选举。
  在另一个极端上,民主反对派若是接纳威权政府所指定的职位,就会无甚收获,反而为这类政府提供了合法性。如果他们接受了这种职位,他们就背离了他们的选民,并使自己依附于威权统治者。例如,波兰的雅鲁泽尔斯基政府和南非的博塔政府,都试图引诱反对派接受任命性的咨询会议中的职务。从促进民主的观点来看,波兰和南非的反对派领导人正确地拒绝参加这种机构。民主反对派通常也不参加毫无权力或仅仅是政府工具的立法机关的选举。例如,在1973年,帕帕多普洛斯试图通过允诺进行议会选举来支撑其政权。但是,希腊政党的领袖们拒绝参加。被宣布为非法的中心联盟党(Center Union Party)首脑乔治·马沃斯(George Mavors)说得很好:所许诺的“选举只有一个目的:使独裁者合法,并用阉割的议会来掩盖它,而这种议会没有权辩论,更没有权决定国家的任何重大事项。”
  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当保守的政权或自由化的政权号召举行选举时,常常就会出现是否抵制的问题,而这种政权是否真的决心实行民主化,其动机还不太明朗。例如,菲律宾的反对派领袖们就是否响应马科斯在1978年和1984年倡议举行的国民大会选举和1986年倡议的总统选举,进行了激烈的辩论,而且意见分歧很大。多数,但并非所有的南非黑人政治领袖们都敦促抵制1983年和1988年的都市选举,亚洲和其他有色人种的政治领袖们,就是否参加1984年和1989年的议会选举的问题上也出现了分裂。四个反对党中有三个反对党敦促抵制1974 年多米尼加的总统选举,因为贝拉盖尔政府似乎没有多少诚意愿意交出权力。在美国政府的敦促之下,反对党抵制了1984年尼加拉瓜的选举。巴基斯坦政党领袖们敦促抵制在开始自由化之初所举行的1985年国民大会和齐亚政权。两个主要反对党(阿尔及利亚民主运动[the Movement for Democracy in Algeria]和社会主义力量阵线[the Socialist Forces Front]),但是不包括伊斯兰救国阵线都敦促放弃1990年在阿尔及利亚举行的地方和省级选举。
  保守派或自由派政府发起选举主要是为了提高其政权的合法性或延长其执政期限。确保至少有一些反对团体参加这样的选举对政府来说至关重要。例如,马科斯欢迎贝尼基·阿基诺决定参加1978年的国民大会选举的竞选,尽管此时他仍被判处死刑而关在狱中,“因为这会使竞选的作法合法化”。因此政府常常试图击败抵制的努力。在巴基斯坦1985年国民议会的选举中,“任何反对选举的宣传或是煽动抵制选举的行为都被宣布为将受到法律追究的犯罪行为”,而“各家报纸在1985年2 月也接到命令,不得发表任何赞同抵制选举的声明。”在1988年的都市选举中,南非政府同样地“取缔任何主张抵制选举的反对派团体,并宣布敦促个人抵制选举的行为为非法。”
  抵制运动改变了选举问题的性质,使之从投谁的票变成了是否投票的问题。这些努力的成功的程度因地而异,取决于支持抵制选举的反对派的联合程度、公众对政府动机的察觉程度和公众以前在投票方面的经验。多数的南非黑人以前从未投过票,因此,在合格的黑人选民中只有20%的人在1983年的都市选举中投了票,在1988年中也只有30%,这种情况毫不令人惊讶。大约有30%的有色人种选民和20%的印度选民参加了1984年在南非举行的议会选举,而且1989年的投票率也相对较低。在多米尼加共和国1974年的选举中,放弃投票的比例也高达70%。
  有些抵制的努力却不太成功。在西班牙,一些主要的反对派敦促西班牙选民抵制在1976年12月就政治改革举行的全民公决。但还是有77%的选民去了投票站。不过,这次选举是由显然忠于民主改革的政府所发起的。在1984年5 月菲律宾的国民大会选举中,尽管左翼的反对团体呼吁选民不要投票,但是还是有80%的选民投了票。在1985年,巴基斯坦的国民选举受到了政党的抵制,但是还是有许多反对派候选人当选了,因此,这些政党随后不得不承认他们在敦促放弃选举上犯了一个错误。大约有40%的合格选民没有参加1990年阿尔及利亚的地方和省级选举。
  作为民主反对派的一种战略,抵制选举的功效和智慧又是什么呢?一个成功的选举未必会结束威权政权,或是使政府下台。但是它会减少其合法性,这也是政府为什么会对抵制的努力作出如此强烈反应的原因。另一方面,不成功的抵制也是反对派势单力薄的一个证据。更重要的是,选举常常意味着放弃了机会,选择了一个不太有效的出路,而不是发出一个有力的声音。参加选举竞选运动自身常常提供了一种机会来批评政府,动员和组织反对派的支持者并向公众求助。但是这种效果取决于政府在何种程度上加以限制,参加选举也是政治活动的一种动力,而且威权政权可以通过政治活动被更迭或是拉下台。如果选举是以最低限度的公平方式进行的,那么反对派常常会干得极其出色。在最好的情形下,它会赢得“意外的”胜利和推翻该政府。即使作不到这一点,反对派的候选人在巴西、中国台湾、墨西哥、菲律宾、巴基斯坦和苏联由威权政权发起的选举中发动了有效的攻势。
  即使温和的反对派在选举中取得不大的成功,也可以被用来削弱政府。培平·科胡安科(Peping Cojuangco)认为,菲律宾反对党应该参加1984年国民大会的竞选,尽管他们显然不会赢得多数,因为“如果你这次获得30个[国民议会的议席],人们就相信你能够在下一次翻番。”在七十年代的巴西,政府限制反对派的竞选活动,并改变选举规则以阻挠反对派。不过,作为反对党的巴西民主运动尽力而为地去参加了每一次选举,逐步扩大了其在立法机关中的力量,并最终控制了各级立法机构,同时用已经取得的地位来向政府施加压力,迫使其朝民主化的方向挪动,因此,就日益被人们视为可以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替代政府。同时,它的活动也为政府中的民主改革派有效地对付军队中的极端保守派的顽抗助了一臂之力。
  在南非,主张抵制选举的人大大地减少了人们参加1984年议会中有色人种和印度裔议员的选举。不过,至少那些被当选的人有效地利用了他们的地位来发起对种族隔离的攻击。1985年的议会会议废除法律规定的种族之间的婚姻和性的有关法律关系,以及禁止组成多种族的政党。议会也放松了对黑人在城市地区居住和就业的限制。议会中的有色人种和印度裔议员给这些变革提供了“很大的动力”。有色人种组成的工党领袖阿兰·亨德里克斯(Allan Hendrickse)“通过把有色人种的候选人推荐进了印度裔议会,从而迫使博塔先生举手反对那些禁止组成多种族政党的法律。工党也许还协助放松了‘通行证法’,该项法律控制非白人的流动,同时鼓励一个黑人社群抵制政府迫使他们离开世居家园的计划。”接着,亨德里克斯利用他所控制的议会中的有色人种院要求博塔总统废除群体区域法来回报亨德里克斯同意修正宪法,以把1989年的议会选举推迟到1992年。博塔拒绝同意这一交易,因此选举依旧在1989年举行。在南非和其他地方,选举产生的民意代表用各种方法向政府施加压力,并同他们就有利于民主改革的事项与政府讨价还价。
  最倾向于抵制选举的是那些反对民主的激进反对派。菲律宾和萨尔瓦多的叛乱分子就拒绝选举。反对派组织,如巴勒斯坦解放组织(the Palestine Liberation Organization,PLO)和八十年代的非洲人国民大会(ANC)也曾拒绝参与选举,不论这种选举多么有限,或多么不公平,像这样的团体很可能被一些不反对用一个非民主政权来替代另一个非民主政权的领袖们所把持。在1984年菲律宾的选举中共产党控制的国家民主阵线(the National Democratic Front)领导了针对科拉松·阿基诺和其他参加反对马科斯政权的选举的民主候选人的抵制运动。他们也明确在竞选期间加强对暴力的使用。一位共产党领袖说道,“参加这些选举的反对派不过是机会主义者,真正的反对派是抵制派。”他说得对。他的“真正的反对派”是既反对马科斯政权,也反对民主。他所谓的政治机会主义者在用选票,而不是用子弹来复兴菲律宾的民主。
  第三波的教训是明白无误的:那些想要继续掌权的威权领袖们不该举行选举;那些需要民主的反对派团体不该抵制威权领袖们所发起的选举。
  在向民主转型的过程中选举通常会促进政治温和路线。这些选举为那些愿意获取权力的反对党和那些想要保持权力的执政党向一条中间路线靠拢提供了动力。在1975年4 月的第一次选举中,葡萄牙的选民们果断地拒绝了激进的马克思主义派的建议,并支持温和的中间派政党。两年之后,西班牙的选民们在他们的第一次选举中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这次选举被形容为“温和路线的胜利和对变革路线的希望。”在希腊、萨尔瓦多、秘鲁、智利以及其他地方的选民们同样地只给左派的革命家们提供了微不足道的支持,当然,尼加拉瓜的选民们剥夺了左派的权力。除极少数几个例外,公众们不断地拒绝旧的威权统治和那些与他们有牵连的政权,也拒绝那些试图取代这些政权的极端主义者。“不要独裁者,也不要革命家”,这是第三波转型选举中选民们的一个座右铭。
  选举是摆脱威权主义的一种途径。革命是摆脱威权主义的另一种途径。革命家们通常拒绝选举。非洲人国民大会一位主战派的头目在评论南非1988年议会选举时说道,“我们不该让傀儡组织来提出候选人,我们应该用革命的暴力来阻止黑人与他们合作。”葡萄牙共产党领导人阿尔瓦罗·冈哈尔(Alvaro Cunhal)在1976年归纳了两条道路之间的对比:  
  在葡萄牙革命中,有两套动力以完全不同的特征介入进来。一方面是革命的动力,是由物质的力量,不论是民众的或军事力量的介入而产生的,它们直接改变了形势,征服并运用了自由,击败并推翻了法西斯主义者,扼制了反革命的企图,并带来了深刻的社会和经济变革,以试图建立一个服务于革命的国家(包括军事组织在内的)权力机构,这些机构将保证民主过程,并对革命性的变革作出响应。  
  另一方面是选举过程,即通过普选中的抉择来建立权力机构,它趋向于使社会变革服从于以前的宪法上的合法性,而不承认军队对政治生活的干预,以及大众对革命过程的创造性的或主导性的介入。
  在第三波中,“选举的动力”使得许多国家摆脱了威权主义,走向了民主;“革命的动力”使得国家从一种威权形式走向另一种威权形式。

2013年5月29日星期三

塞缪尔·亨廷顿《第三波》第三章 民主化的过程 第四节 置换


第四节 置换
  置换涉及到一种完全不同于变革的进程。在政权内部的改革派太弱,或根本不存在。政府中占主流的是保守派,他们坚决反对任何政权上的变革。因此,反对派力量增加,而政府力量削弱,直到政府崩溃,或被推翻,这样才会实现民主化。以前的反对派掌权之后,冲突常常随着新政府内部各群体就他们应该建立的政权的性质发生争执而进入新的阶段。总之,置换有三个阶段:1.为推翻政权而斗争;2.政权的垮台;3.垮台后的斗争。
  第三波民主化要求那些掌权的人进行合作。到1990年为止,只在6个国家出现了置换。置换在始于一党制的过程中非常少见(11个国家中有1个),在军人政权中也非常少见(在16个国家中有2个),而始自个人独裁国家的民主转型则较为常见(7个国家中有3个)。正如我们所指出的,除少数例外(如甘地,埃夫伦和皮诺切特),那些建立威权政权的领袖们不愿意结束这些政权。威权体制内部领袖的变化在军政权中更可能是在“第二阶段的”政变、或在一党制国家通过定期的接班、或党的机构采取的行动而实现的。不过,个人独裁者很少自愿退休,他们权力的性质是个人的而不是组织的,使得政权内的反对派难以废黜他们,而且的确这样的反对派也不可能大量的存在。个人独裁者因此很可能一直保持着权力,直到他们死去,或是直到该政权垮台。这种政权的寿命变成了独裁者的寿命。政治上,而且从字面上讲(如佛朗哥和齐奥塞斯库),独裁者的死亡和政权的死亡是同时发生的。
  在置换中消失的威权体制的内部,民主改革派显然十分脆弱或根本不存在。在阿根廷和希腊,自由化的领导人,维奥拉和帕帕多普洛斯被迫退出权力,而由军方的强硬路线所取代。在葡萄牙,卡埃塔诺发起了某种自由化的改革,但然后又不得不撤回这些改革。在菲律宾、罗马尼亚和东德,马科斯、齐奥塞斯库、昂纳克周围几乎没有民主人士,也没有自由派人士。在所有这6个国家中顽固派垄断着权力,而且从内部进行改革的可能性几乎完全不存在。
  一个威权体制能够存在下去是因为政府在政治上比反对派强大。当政府不如反对派强大时,它就会被取代。因此,置换要求反对派消耗政府的力量,把权力的天平转向对反对派有利。当威权政权进行改革时,他们在第三波中总是很受欢迎,并受到广泛的支持。他们通常有广泛的社会群体联合起来支持他们。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就像任何政府一样,他们的力量也会下降。希腊和阿根廷的军政权就因为军事失败而声名狼籍。葡萄牙和菲律宾政权打不赢反叛乱的战争,菲律宾政权制造了一位烈士,并用不正当的手段在选举中舞弊。罗马尼亚政权奉行使其人民深为愤怒的政策,并使其自己孤立于人民;因此使得它难以抵挡席卷整个东欧的反威权主义运动这个越滚越大的雪球。东德的情况更为模糊。尽管该政权在好几个方面相对成功,但是一旦与西德比较就反映出其一个根本的弱点,通过匈牙利打开的过境走廊,戏剧性地瓦解了该政权的权威。政党领袖们在1989年12月初,被迫辞职,由看守政府接管。不过,该政权的权威很快消失,随之消失的是东德作为一个国家存在的理由。
  这种政权有时会公开地失去支持,但是由于威权政权的压制性质,政权的丧失通常是隐蔽发生的。威权的领袖们常常不知道他们多么不受欢迎。这样,当一些触发性的事件暴露了该政权的弱点时,隐蔽的不满便表现出来。在希腊和阿根廷,这种事件是军方的失败。在葡萄牙和东德,是其以前的权力来源公开转向反对这一权力,在匈牙利,是军队,在东德,是苏联。土耳其人、英国人和葡萄牙军方及戈尔巴乔夫的行动激发并导致了社会中其他团体对该政权的公开不满。在所有这些案例中只有少数势单力薄的集团联合起来支持这种政权。许多人对政权十分不满,但是由于这是一个威权国家,必须有触发事件来具体反映这种不满。
  学生在哪里都是反对派;他们反对存在的任何一种政权。不过,就他们自己而言,学生们并不能把政权搞垮。由于缺少人口中其他团体的实质性的支持,他们经常遭到军队和警察射杀,在希腊是1973年11月、在缅甸是1988年9 月。军方总是政权的最终支持者。如果他们撤消了他们对政府的支持,如果他们发动了针对该政权的政变,或者如果他们拒绝用武力来镇压那些威胁推翻该政权的人,这一政权必将垮台。在作为永恒反对派的学生与作为支持者的军方之间是那些支持或反对该政权的社会团体,而且其支持或者反对取决于当时的环境。在非共产党的威权国家,诸如菲律宾,这些集团会一个个转向对政权表示不满。继学生表示不满之后的通常是知识分子,而且随后便是以前存在那些政党的领袖们,其中许多人也许支持,甚至默认威权政权的接替者。通常中产阶级的态度也会发生变化,他们包括白领工人、专业人士、小业主。在天主教国家,天主教领袖是政权最早的和有效的反对者。如果有工会存在,而且完全不受政府控制,在某个时刻,他们就会加入反对派。而且最重要的是,大的企业集团和资产阶级也会变为反对派。在适当的时候,美国或其他外国的支持力量也会变得不满。而且带有决定性的是军方决定不支持政府,并积极地与反对派站在一边,以反对该政府。
  因此,在六个出现置换现象的国家中有五个,除阿根廷,军方的不满是使政权垮台的最基本的力量。在葡萄牙、菲律宾、罗马尼亚的个人独裁中,独裁者削弱军方的政策导致了军方的不满,这些政策包括削弱军方的职业制、使军官集团政治化和发生腐败、并建立与之竞争的准军事部队和安全部队。政府的反对派通常在军方抛弃政府以前就已呈燎原之势(葡萄牙是唯一的例外)。但是,不满还没有十分普遍,要么是因为反对派最可能的支持者中产阶级、资产阶级和宗教团体弱小或者薄弱,要么是因为政府有这些集团的支持,而且这通常是由其经济发展的成功政策所造成的。在缅甸,军队残酷地镇压了抗议活动,而且这些抗议活动主要是由学生领导的。在那些经济上更加发达的社会,威权的反对者可以获得更为广泛的支持。当这一反对派在菲律宾、东德、罗马尼亚走上街头时,军队没有对他们的公民开枪,因为这些公民团体具有广泛的代表性。
  民主变迁的受欢迎的形象是压制性的政府被“人民的力量”所摧垮,愤怒的民众广泛动员起来,要求并最终迫使政权的变革。而且几乎在第三波中的每一次政权变迁中都会出现某种形式的民众运动。不过,到八十年代末已完成民主转型或正在转型的国家中,只有在六个国家中民众示威、抗议和罢工起着关键作用。他们包括在菲律宾、东德、罗马尼亚的置换领袖和在韩国、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的移转。在智利,民众的行动常常试图改变皮诺切特的变革政策,尽管没有成功。在东德,用赫希曼(Hirschman)的术语说,“出口(exit)”和“发言权(voice)”,这两个东西都起着主要作用,而且其抗议行动首先表现为许多民众大规模地离开该国,而且在莱比锡和柏林出现大规模的街头示威。
  在菲律宾、葡萄牙、罗马尼亚和希腊,当政权瓦解时,其势若土崩。头一天,威权政府还可能在掌权,第二天它就可能下台了。在阿根廷和东德,威权政府很快地就失去了合法性,但是他们仍然把持着权力,并试图就政权变革的条件进行谈判。在阿根廷,军政府的继任者比格农将军在福克兰群岛战役失败后于1982年7 月立即接管了政权,而且“相对成功”地维持政权对转型的某种控制达六个月之久。不过,到了1982年12月,公众的反对日益增加,反对派的组织也日益扩大,这就导致了群众的抗议活动和一场全国性的总罢工,迫使比格农制定了选举方案,也使得由各政党组成的联合反对派有能力拒绝军方所建议的用来让度政权的条件。这个破脚鸭似的军政权的权威继续恶化,直到它最终被在1983年10月选举产生的阿尔方辛政府所取代。一位作者观察到,“军政府垮了,它无力影响候选人的选择和选举自身,它没有排除任何人,既没有保留权力,也没有为其自己在未来留下否决权。此外,它没有能够保障其在与未来宪政政府关系中的自治地位,也没有得到决定其未来军事政策的许诺,甚至不论哪一个候选人取胜,它都没有资格与当政者谈如何进行反对游击队的斗争。”在东德,1990年初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形,势单力薄、名誉丧尽的共产党政府继续把持着权力,其总理汉斯·莫德罗(Hans Modrow)也扮演着比格农的角色。
  对变革中程序连续性和昔日合法性的强调,在置换情形中是不存在的。与以前政权有关的制度、程序、思想和个人被认为是靠不住的,而且,重点放在与过去的、鲜明的和一刀两断的决裂上。那些接替威权统治者的人把他们的统治建立在“来日的合法性(forward legiti- macy)”基础之上,即他们在未来可以给社会带来什么和他们没有介入、或与以前的政权有任何瓜葛。
  在变革和移转中威权政权的领袖们通常脱离政治,悄悄地回到兵营或是其私人生活中去,而且会得到一些尊敬和尊严。相比之下,那些在置换中失去权力的威权领袖们却遭到了不幸的命运。马科斯和卡埃塔诺被迫流亡。齐奥塞斯库被当场处决。希腊和阿根廷的军官们在审判后被投入监狱。在东德,昂纳克和其他前领导人也面临着惩罚,而在波兰、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却不存在这种情况。在格林纳达和巴拿马,由外国干预而被赶下台的独裁者们也同样面临着起诉和惩罚。
  威权政权的和平崩溃通常会在公众中产生荣光而又短暂的大快人心和扬眉吐气感,充满了鲜花和香槟,而这在变革中是没有的。威权的垮台也产生了变革中所没有的潜在的权威真空。在希腊和菲律宾,这一真空很快被卡拉曼里斯和阿基诺获得政权所填补,他们都是引导这两个国家走向民主的受欢迎的政治领袖。在伊朗,威权的真空是由阿亚图拉填补的,他领导着伊朗走向另外的方向。在阿根廷和东德,比格农和莫德格政府有气无力地填入了在威权政权倒台之后和民主选举的新政府上台之前的这一短暂的间隙。
  在威权政权垮台之前,把该政权搞垮,使得反对团体联合起来。威权政权一旦垮台,在他们中间就会出现分裂,而且他们会为权力的分配和即将确立的新政权的性质而交锋。民主的命运因此就由主张民主的温和人士和反民主的激进派之间各自权力的大小来确定。在阿根廷和希腊,威权政权执政时间不长,政党很快又重新出现了,而且在政治领袖和团体之间就尽快重新确立民主制度的必要性达成了广泛的共识。在菲律宾,除了新人民军的反叛外,对民主的公开反对也微乎其微。
  在尼加拉瓜、伊朗、葡萄牙和罗马尼亚,独裁的突然垮台使得以前的反对派和政党之间就谁应该掌权和应该建立什么样的政权产生了纷争。在尼加拉瓜和伊朗,民主的温和派输了。在葡萄牙,正如本书前面所指出的,在1974年4 月和1975年11月间,革命的形势已如弦上之箭。由共产党人和左翼军官组成的反民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同盟完全有可能巩固其权力。结果,经过军队中的派别之间的激烈的斗争和大众的动员、示威和罢工之后最后还是由伊恩斯总统所采取的军事行动使葡萄牙驶上了民主的航道。正如罗伯特·哈维(Robert Harvey)所观察到的,“一场政变却酝酿成一场革命,而这场革命在其变成无政府状态以前又被一场反动所阻断。天下大乱带来天下民主。”
  在葡萄牙,人们面临的选择是要么搞资产阶级民主,要么搞马克思列宁主义专政。罗马尼亚在1990年时的选择还不明朗,但是,民主是不可避免的。由于反对派的政党和团体缺少有效的组织,而且这个国家以前没有民主的经验,在推翻齐奥塞斯库的过程中使用了暴力,由于有许多人怀着强烈的愿望要对以前与独裁政权有联系的人进行复仇以及加上人口中的许多人与独裁政权有瓜葛,这样,新政府中的许多领导人以前曾是旧政权的一部分,所有这些都表明,当时在罗马尼亚还没有出现民主的征兆。在1989年底,一些罗马尼亚人不无感触地把在这个国家所发生的一切比作200年前在法国所发生的一切。他们也许已经注意到,法国革命是以军事独裁告终的。  
    民主派准则之二:推翻威权政权
  置换的历史表明,温和的民主反对派,若试图推翻威权可以遵循以下一些准则:
  (1)把注意力集中在威权政权的非法性或其合法性的薄弱环节上;这是它最薄弱的一点。就普遍关心的问题对该政权进行攻击,如腐败和残暴。如果该政权表现成功(特别是在经济上),那么,这些攻击也许没有什么效果。一旦其表现恶劣(而且一定会如此),那么就集中攻击其非法性,这成为瓦解其权力的最重要的手段。
  (2)像民主的统治者一样,威权统治者会不时地疏远其以前的支持者。鼓励这些不满的社会团体支持民主,以作为现行政权的必要替代。特别要努力争取商界领袖、中产阶级、专业人士、宗教人士和政党领袖的支持。其中的多数人很可能支持过威权体制的创立,反对派若显得越“受尊敬”,越“有责任感”,它就越容易赢得支持者。
  (3)培植军方将领。在上述最后一条分析中,不论威权政权是否垮台,都取决于这些将领是否支持该政权,是与你们并肩反对该政权,还是袖手旁观。得到军方的支持在危机来临时,会变得特别有益,而且你们实际上所需要的是军方不愿意保护该政权。
  (4)学会并努力诉诸非暴力(见第四章第四节)。除其他作用之外,这会使你更容易争取保安部队。士兵们不会同情那些向他们扔燃烧瓶的人。
  (5)争取每一次机会以表达对政权的反对,包括参加该政权所组织的选举(见第四章第三节)。
  (6)发展同全球性的宣传媒介、外国人权机构和像教会这样的跨国组织建立联系。特别是要动员在美国的支持者。美国的国会议员们总是寻求道德事业来为他们自己提供露脸的机会,并用于反对美国政府。向他们阐明你们的事业,并向他们提供一些供电视图像和报纸头条新闻标题的材料。
  (7)促成反对派之间的团结,并努力建立全面的组织网,这有助于促成这种团体之间的合作。正如菲律宾、智利、韩国和南非的例子所表明的,要做到这一点很困难,而且威权政权的统治者们常常善于制造反对派之间的不和。衡量你们是否成为你们国家民主领袖的合格标准之一是你是否有能力克服这些障碍,并确保反对派之间在一定程度上的团结。记住阿尔蒙德所揭示的真理:“伟大的领袖都是建立联盟的高手”。
  (8)当威权政权垮台时,尽快做好准备,填补由此而产生的权威真空。做到这一点的途径可以是:把一个受欢迎的、有魅力的并倾向于民主的领袖推到前台;迅速组织选举,以便为新政府提供民众的合法性;通过获得跨国势力(如美国、欧洲共同体和天主教会)的支持来树立国际合法性。应该认识到,你以前同盟的一些伙伴要建立一个新的他们自己的独裁政权,你们应悄悄地组织民主的支持者,以反对这一努力,如果有这方面的苗头的话。
第五节 移转
  在移转过程中,民主化是由政府和反对派采取的联合行动而产生的。在政府内部,保守派和改革派之间的平衡是政府愿意就改变政权进行谈判,这与置换进程中保守派占统治地位不同,但是,在移转过程中,政府中的改革派不愿主动地改变政权。它常常被推入和拉入与反对派正式或非正式的谈判中。在反对派中间,民主的温和派强大到足以压过反民主的激进派,但是他们还没有强大到足以推翻政府,因此他们都看到了谈判的好处。
  发生在始于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35个民主化或自由化的国家中,大约有11个接近这种移转模式。其中最典型的是波兰、捷克斯洛伐克、乌拉圭和韩国;在玻利维亚、洪都拉斯、萨尔瓦多和尼加拉瓜的政权变革也涉及到一些重要的移转因素。在萨尔瓦多和洪都拉斯,谈判部分是与美国政府进行的,美国政府实际上充当了民主温和派的代理人。在1989年和1990年,南非开始了移转的进程,蒙古和尼泊尔似乎也在朝着这个方向移动。在智利也出现了一些移转的特征。虽然皮诺切特政权强大到足以抵制反对派进行民主化选举的压力,但却顽固地坚持在八十年代所定下的政权变革的方案。
  在成功的移转过程中,政府和反对派中的主导团体承认,他们不能单方面地决定他们社会中未来政治体制的性质。政府和反对派的领袖们常常在相互试探对方的力量后形成了这些观点,并决心进行政治对话。起初,反对派通常相信在不远将来的某个时候他能够把政府拉下马。这种看法是极不现实的,但是只要反对派坚持这一信念就不可能与政府进行认真的谈判。相比之下,政府通常在最初相信它能够有效地遏制并镇压反对派而没有招致承担不起的代价。当双方的信念都发生变化时,就会出现移转。反对派认识到,他还没有强大得足以推翻政府。政府意识到反对派强大到足以增加不谈判的代价。因为加强压制会导致社会进一步疏远现政权,并加剧统治阵营内部的分裂,因此,也增加了强硬路线者接管政府的可能性和政府严重丧失国际合法性的可能性。
  移转过程中的对话常常会涉及到一系列独特的步骤。首先,政府致力于一些自由化的措施,并开始丧失权力和权威。其次,反对派利用这一放松和政府的削弱来扩大其支持力量并加强其活动,因为他们希望能够很快地搞垮政府。第三,政府作出强烈的反应来遏制和镇压反对党对政治权力的动员。第四,政府和反对派意识到,双方都难以取胜,并开始探讨通过谈判来实现转型的可能性。不过,这第四个步骤是不可避免的。可以想象得到,政府也许在经过领袖换马之后可能会残酷地使用其军队和警察来恢复其权力,至少会暂时地恢复其权力。或者是反对派可以继续发展其力量,进一步瓦解政府的权力,并最终把政府拉下台。这样,移转就要求政府与反对派双方力量大致均等,以及双方谁会在力量的考验中占上风的不确定性。在这些情况下谈判和妥协的风险似乎小于对峙和灾难性结局的风险。
  这样,导致移转的政治过程,其特点常常是罢工、抗议、示威与镇压、监禁、警察暴力、长期围剿和军管之间的拉锯战。在波兰、捷克斯洛伐克、乌拉圭、韩国和智利,周期性出现的抗议和压制最终导致政府与反对派之间通过谈判达成协议,只有智利是个例外。
  例如,在乌拉圭,1983年秋,日益增加的抗议和示威导致了政府与反对派进行谈判,并最终使得军方退出了权力。在1978年,玻利维亚在军方同意选举的时间表之前发生了“一系列的冲突和抗议运动”。在韩国,如同在乌拉圭一样,军政权起先曾用武力镇压抗议。不过,在1987年秋天,示威的规模越来越大、基础越来越广,并把中产阶级也拉进来了。政府起初以通常的方式作出反应,但是,它很快就改变了态度,并同意进行谈判,并最终接受了反对派的中心要求。在1988年秋天的波兰,罢工也产生类似的效果。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解释到的,“罢工使得圆桌会议不仅可能,而且必要,这对双方都是如此。有些反常的是,罢工已强大到足以迫使共产党人士走向谈判桌,然而,也软弱到不允许团结工会的领袖们拒绝谈判。这就是出现圆桌会议的原因。”
  在移转过程中,在首都的中央广场,众多的抗议者与密集的警察队伍面对面地对峙,表现了各自双方的力量和弱点。反对派可以动员大规模的支持;而政府可以遏制并抵挡住反对派的压力。
  八十年代,南非的政治也顺着四步模式开始演化。在七十年代末,博塔开始了自由化改革的进程,这引起了黑人的希望,当1983年的宪法拒绝给予黑人以全国性的政治角色时,又使他们遭受了挫折。这就导致了在1984年和1985年的黑人城镇的暴动,这些暴动触发了黑人们以为非洲白人政权的垮台就在眼前的希望。政府对黑人和白人不同意见的有力而有效的镇压因此使得反对派能够急剧地修改他们的希望。与此同时,暴动吸引了国际的注意,导致了对种族隔离制度和政府做法的谴责,这又使得美国和欧洲国家加剧了对南非的经济制裁。由于非洲人国民大会(the 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ANC)激进派进行革命的希望遭到了拒绝,国民党政府对其国际合法性和经济前景的担忧日益增加。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南非共产党和非洲人国民代表大会军事组织的头头乔·斯洛沃(Joe Slovo)认为,非洲人国民大会可以推翻政府,并通过持续的游击战和革命赢得权力。在八十年代末,他仍然坚持使用暴力,但是也看到谈判是实现非洲人国民大会目标更为可能的途径。德克勒克总统在1989年成为南非总统之后,也强调谈判的重要性。他说,罗得西亚(Rhodesia)的教训是“当建设性谈判的机会的确存在时,没有被抓住……。由于在现实环境中他们在进入实质性的谈判和对话以前等了太久太久,这才致使这个国家走入歧途。我们不能犯这一错误,我们决定不再重复这一错误。”这两位政治领袖都从他们自己的经验和他人的经验中吸取教训。
  相比之下,在智利,政府愿意而且能够避免谈判。在1983年春天爆发了一系列的大罢工,但是政府镇压了一次全国性的总罢工。自1983年5 月起,反对派在“全国抗议日”举行每月一次的大规模抗议示威。这些示威通常被警察所驱散,而且每次总有几个人被打死。经济问题和反对派的抗议迫使皮诺切特政府主动与反对派进行对话。不过,那时,经济已开始复苏,中产阶级也担心法律和秩序的崩溃。在1984年4 月,一场全国性的罢工被扑灭了,而且流了不少的血。此后不久,政府重新实行已在1979年被取消的军事管制。这样,反对派推翻政府的努力就失败了,这使得它与政府进行实质性的谈判。反对派“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过低地估计了政府的力量。”它也低估了皮诺切特的顽固性和政治手腕,也没有料想到智利保安部队会开枪射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示威者。
  移转要求双方的领袖都愿意冒谈判的风险。通常在政府内部会就谈判出现意见分野。而且最高领导人不时地因受到其同伙或其环境的压力才去与反对派进行谈判。例如,亚当·米奇尼克(Adam Michnik)认为,在1989年波兰像匈牙利一样走的是一条“西班牙式的民主道路”。就此而言,他认为,西班牙和波兰的转型都是和平的。在这一层次上,他是正确的。不过在一个更具体的层次上,西班牙的案例并不适用于波兰,因为雅鲁泽尔斯基不是胡安·卡洛斯或苏亚雷斯(而匈牙利的伊姆雷·波茨盖依在很大程度上却是)。雅鲁泽尔斯基是一个三心二意的民主派,他不得不因为其国家和其政权局势的严重恶化而与团结工会进行谈判。在乌拉圭,总统阿尔瓦雷斯(Gregorio Alvarez )将军要延长其权力,并推迟民主化,可是军人统治集团的其他成员迫使他继续进行政权变革。在智利,皮诺切特将军也受到其军人统治集团其他成员的压力,特别是空军司令马特海要求他更加主动地与反对派打交道,但是,皮诺切特成功地拒绝了这一压力。
  在其他国家,最高领导层的变化往往出现在与反对派进行认真的谈判之前。在韩国,全斗焕将军的政府采取了一条僵硬的保守政策来阻止反对派的要求,镇压反对派的活动。不过,到1988年,执政党指定卢泰愚为接任全斗焕的候选人。卢戏剧性地改变了全的政策,宣布实行政治公开,并与反对派的领袖进行谈判。在捷克斯洛伐克,长期执政的共产党保守派总书记古斯塔夫·胡萨克(Gustav Husak)在1987 年12月被一位温和的改革派米洛什·雅克什所取代。不过,一旦反对派在1989年秋天,被动员起来,雅克什很快就被改革派乌尔巴内克(Karel Urbanek)取代。然后,乌尔巴内克和改革派的总理阿达梅奇便与哈维尔(Vacla Havel)和反对派公民论坛的其他领导人就向民主转型通过谈判进行安排。在南非,德克勒克总统超越了其前任流产了的那种自上而下的移转过程,而与黑人反对派领袖进行移转型的谈判。因此,在移转的情形下,统治集团中常常会就民主化问题出现含混不清、模棱两可和意见分野的情形。这些政权未必粗暴地要继续把持权力,或是毅然绝然地走向民主。
  在移转过程中,不仅在政府的一方存在意见分歧和模棱两可之处。事实上,与衰败的威权政府的领袖们相比,另一个更可能出现对其自身不利的分裂的团体是反对派的领袖们,也正是他们想取代威权政府的领袖们。在置换情形下,政府压制反对派,而且反对派在搞垮政府的方面也有着压倒一切的共同利益。正如菲律宾和尼加拉瓜的情况所表明的,即使在这些环境下要保持反对派领袖和政党之间的团结是极其困难的,而且所取得的团结也是极其脆弱的。在移转过程中,一旦问题不是推翻政府,而是与政府进行谈判,反对派的团结就更难实现。在韩国,未能实现这种谈判,因此政府的候选人卢泰愚以少数票当选为总统,而两位反对派候选人由于相互反对对方而分散了反政府的多数。在乌拉圭,由于其领袖仍然被关在监狱中,反对派之一的国民党就拒绝了另外两个政党与军方达成的协议。在南非,民主改革的一个主要障碍是在议会和非议会的反对派团体之间的许多分歧,尤其是在布尔人和英国人之间以及在黑人意识形态和部落团体之间也存在这种分裂。在九十年代之前,南非政府就一直面临着各种反对团体。而他们自身的分歧与他们与政府之间的分歧一样大。
  在智利,反对派也严重地分裂成一系列政党、派别和同盟。在1983年,温和的中间派反对党能够加入民主联盟(Democratic Alliance )。在1985年8 月,一个由12个政党组成的更广泛的团体加入了国民协议(the National Accord),要求向民主转型。然而,领导和行动方针之间的冲突连续出现。在1986年,智利的反对派动员了大规模的群众抗议,希望在圣地亚哥(Santiago)重演一次刚刚在马尼拉发生的事。不过,反对派分裂了,而且其好战分子吓坏了保守派。正如一位观察家当时所描述的:问题是“这位将军没有受到温和的反对派运动的挑战,因为这一反对派自身没有一位受尊敬的人物来领导。没有智利的科丽。”另一方面,在波兰,情况则不同。雷克·瓦文萨是一位波兰的“科丽”(指菲律宾前总统科拉松·阿基诺),团结工会在十年的时间中的大多数里一直支配着反对派。在捷克斯洛伐克,移转发生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反对派政治团体之间的差异没有时间表现出来。
  在移转中,民主的温和派在反对派阵营中必须强大到足以成为与政府谈判的可信赖的伙伴。在反对派中几乎总有一些团体拒绝与政府谈判。他们害怕谈判会产生不可取的妥协,他们也希望反对派持续的压力会导致政府的垮台或推翻政府。在1988至1989年间的波兰,右翼的反对团体敦促抵制圆桌会谈。在智利,左翼的反对团体采取了恐怖主义袭击活动,这种恐怖行径瓦解了温和的反对派与政府进行谈判的努力。同样,在韩国,激进派拒绝了政府与主要的反对派团体就选举问题所达成的协定。在乌拉圭,反对派受到了温和的政党领袖的支配,所以极端主义者成不了气候。
  要进行谈判,每一方都必须承认对方有某种的合法性。反对派必须承认政府在变革中是一个有价值的伙伴,而且,或者公开、或者是非公开地默认其现有的统治权。反过来,政府必须接受反对派团体作为社会中重大利益的合法代表。如果反对派没有进行暴力活动的话,政府更容易做到这一点。如果反对派团体,诸如像军政权统治下的政党,在政治过程中以前曾经是合法的参与者的话,那么,进行谈判会更容易。如果政府只对反对派政党使用过有限的暴力,而且在政府内部有一些民主的改革派,而且这些民主派可能与反对派具有共同的目标,那么,反对派也很容易同政府进行谈判。
  与变革和置换不同,在移转过程中,政府的领导人常常就政权变革的一些基本条件与反对派进行谈判,而这些反对派的领袖以前曾经被囚禁过:如雷克·瓦文萨、哈维尔、伊巴内斯(Jorge Batlle Ibanez)、金大钟、金泳三、西苏鲁(Walter Sisulu)、曼德拉(Nelson Mandel )等。囚禁他们完全有理由。在监狱中的反对派领袖不可能同政府作对,不论是采取暴力的形式还是非暴力的形式;而相反,他们与政府一直在共处。他们也体验过实实在在的政府权力。那些释放其俘虏的政府领袖们通常对改革感兴趣,那些被释放的人常常也十分温和,而且愿意与以前曾把他们逮捕起来的人进行谈判。监禁也提高了这些以前被囚禁者的道德权威。这有助于他们联合反对派团体,至少可以暂时地做到这一点,并向政府展示他们能够确保其追随者服从他们与政府达成的任何协议。
  在巴西转型过程的某个时刻,据报道,戈尔贝利将军告诉反对派领袖,“你们把你们的激进分子管好,我们也管好我们的。”管好激进分子常常要求另一方的合作。在移转谈判过程中,每一方都有兴趣加强另一方的地位,这样它就能够更有效地对付其同一方的激进分子。例如,在1990年6 月,纳尔逊·曼德拉就德克勒克总统与白人的强硬派所发生的矛盾作出了评论。他说到,非洲人国民大会呼吁“白人支持德克勒克。我们也试图协助解决反对他的白人这一问题,与有影响的右翼派的商谈已经开始。”与此同时,曼德拉谈到,他自己曾有意会见布特雷奇(Mengosuthu Buthelezi)酋长,而他这种想法以前曾被非洲人国民大会内部的好战分子所否决,而且他必须接受这一决定,因为他是“一位忠诚的和守纪律的非洲人国民大会成员。”德克勒克显然有意加强曼德拉的地位,以帮助他对付好战的左翼反对派。
  在就政权变革进行谈判之前,还常常要就进行谈判的条件举行“先期会谈”。在南非,政府一方的先决条件是非洲人国民大会放弃暴力。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先决条件是政府解除对反对派团体的禁令,并释放政治犯。在某些场合下,先期的谈判涉及到反对派的哪些人物或团体参加谈判。
  谈判有时很漫长,有时很简短。这些谈判常常被一方或另一方所中断。不过,随着谈判的继续,每一方的政治前景都更加与谈判的成功相关。如果谈判失败,统治阵营中的保守派和反对派中的激进派就准备把谈判的失败当作资本,以搞垮那些参加谈判的领袖。这样就出现了共同的利益,同时也会感到大家的命运休戚相关。曼德拉在1990 年8 月观察到,“在某种程度上”,非洲人国民大会和国民党“现在已变成了一种同盟”。国民党的领袖博塔也同意这种看法,他说,“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当我们翻船落水时,不论是左边的鲨鱼或是右边的鲨鱼都不会把我们区别对待。”因此,随着谈判的继续,双方都变得更愿意妥协,以求达成协议。
   他们所达成的协议常常会招致政府中或反对派中的一些人的攻击,这些人认为谈判者让步太多。当然具体的谈判会反映出各个国家所特有的问题。不过,在几乎所有的谈判中,最重要的问题是交换担保。在变革过程中,以前威权政权的官员几乎从未受到惩罚;在置换过程中,他们总是受到惩罚。在移转过程中,这常常是一个需要谈判来加以解决的问题;例如,在乌拉圭和韩国,军方的领导人要求保证不对他们就任何违反人权的行为进行起诉或惩罚。在其他情况下,谈判所达成的担保涉及到有关分享权力的安排,或是通过选举改变权力的安排。在波兰,每一方都得到保证,可以公开地分享立法机关中的席位。在捷克斯洛伐克,内阁中的职位将在双方之间瓜分。在这两个国家,联合政府向共产党人和反对派保证他们的利益在转型期间将得到尊重。在韩国,执政党同意就总统职位进行直接的、公开的选举,其先决条件是,至少有两个主要的反对党候选人应参加竞选,这也可能是一项谅解,但是,它就使得执政党的候选人很可能获胜。
  这样,对峙或失败的风险就迫使政府和反对派相互进行谈判;使双方都不至于失掉任何东西的担保就变成了协议的基础。双方都有机会来分享权力,或是竞争权力。反对派的领导人知道他们将不会被送回监狱;政府领导人也知道他们将不会流亡到异国他乡。互相减少风险使得改革派和温和人士相互协作以建立民主。
    民主派准则之三:就政权变革进行谈判
  供政府中的民主改革派参考:
  (1)遵守变革威权体制的准则(见上文),首先孤立和削弱你阵营中保守的反对派,并巩固你在政府和政治机器中的权力。
  (2)遵守这些准则,先发治人,并使得反对派和保守派都对你准备做出的让步感到惊讶,但不要在明显的反对派压力下作出让步。
  (3)确保军方的领导人或保安部队中的高级官员拥护谈判。
  (4)尽力去提高你的主要反对派谈判伙伴的地位、权威和加强温和立场。
  (5)与反对派领袖就谈判中的关键问题建立秘密的和可靠的私下协商管道。
  (6)如果谈判成功,你很可能将受到反对。因此你所关心的主要问题应该是确保反对派的以及与你的政府有关的一些团体(如军方的)权利。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拿到谈判桌上来的。
  供反对派中的民主温和派参考:
  (1)如果示威活动能够削弱政府中的保守派,那就随时准备动员你的支持者进行示威。不过,太多的游行、抗议可能会加强他们的地位,削弱了你的谈判伙伴,而导致了中产阶级对法律和秩序的关心。
  (2)要保持温和;尽可能具有政治家的风范。
  (3)准备谈判,并且如果必要的话,就所有的问题作出让步,但在举行自由和公平的选举上不能让步。
  (4)承认你很有可能赢得这些选举,并不要采取那些会使你对国家的统治严重复杂化的行动。
  供政府和反对派的民主人士双方参考:
  (1)有利于通过谈判进行转型的政治条件未必会无限地存在下去。因此,一旦机会来临,就要抓住机会,并迅速果断地解决中心问题。
  (2)应该认识到你的政治前景和你的伙伴的政治前景取决于你们能够成功地就向民主转型达成协议。
  (3)抵制来自你们各自那一方的领导人和团体以下的要求:这种要求要么会推迟谈判的进程,要么威胁你谈判伙伴的核心利益。
  (4)应该承认你们达成的协议仅仅是一种可供选择的方案;激进派和保守派也许会谴责这一协议,但是他们不可能搞出一种会得到广泛支持的替代方案。
  (5)如果没有把握,就妥协。

2013年5月28日星期二

塞缪尔·亨廷顿《第三波》第三章 民主化的过程

第三波民主化是如何发生的?民主化的原因和方式是交织在一起的,但是,在分析的这一点上,重点已经从前一点,即原因,转到了后一点,即方式,从原因到过程:政治领袖和公众在八十年代结束威权政府、创立民主体制的方式。变革的道路是多种多样的,就像实现这一变革的各族人民在各个方面也不尽相同一样。此外,这一过程的起点和终点是不对称的。在民主政治之间也存在着显著的差异:有些民主政权是总统制,有些是议会制,有些是戴高乐式(the Gaullist)的总统一议会混合制;有些是两党制,有些是多党制,而且在政党的性质和力量上也存在着差异。这些差异对所创立的民主体制的稳定事关重大,而对导致民主体制的过程则无关宏旨。更重要的是,在所有的民主政权中,政府的主要官员是通过竞争性的选举产生的,而且人口中的大多数都可以参加这一选举。因此,民主体制有一个共同的制度内核,正是这一内核确定了民主的特征。这样威权政权简单地被界定为这种制度内核的缺乏,在本项研究中该术语就是这样用的。因此,在开始论述威权政权的变革时,有必要找出这些威权政权间的差异以及这种差异对民主化进程所具有的重要性。然后,分析就转到这些进程的性质和民主派与反民主派所使用的策略上。下一章将探讨第三波民主化中的一些共同特征,以此来结束对“方式”的探讨。
第一节 威权政权
  在历史上,非民主的政权形式上是多种多样的。在第一波中民主化的政权通常是绝对的君主专制、封建贵族政治或是大陆帝国的继承国。在第二波中实现民主化的过去曾是法西斯国家、殖民地或个人军事独裁,而且通常以前都有一些民主的经历。在第三波中转向民主的政权通常可分成三组:一党体制、军人政权和个人独裁。
  一党体制是由十月革命创立的或是由苏联强加的,通常包括共产党国家加上台湾和墨西哥(土耳其在1940年的第二波民主化之前也适合于这一模式)。在这些体制中,政党有效地垄断着权力,而且接触权力的途径是通过党的组织,党通过意识形态使其统治合法化。这些体制常常取得了相对高水平的政治制度化。
  军人政权是由取代民主或文官政府的政变而产生的。在军政权中军人在一种制度基础上运用权力,而且军人领袖们通常作为统治集团集体统治或是在高级将军中轮流担任最高政府职位。军政权在拉丁美洲数目庞大(其中有些接近官僚威权模式),同时也存在于希腊、土耳其、巴基斯坦、尼日利亚和南韩。
  第三种是个人独裁,而且也是一种更加多样化的非民主体制。个人独裁的根本特征是个别领袖是权威和权力的来源,而且别人的权力取决于与他的接近程度、亲密程度、依靠程度和受他的支持程度。这类国家包括萨拉查和卡埃塔诺统治下的葡萄牙、佛朗哥统治下的西班牙、马科斯统治下的菲律宾、英迪拉·甘地统治下的印度、尼古拉·齐奥塞斯库(Nicolae Ceausescu)统治下的罗马尼亚。个人独裁的产生方式也各不相同。在菲律宾和印度是行政首脑政变的结果,在葡萄牙和西班牙始于军事政变(在西班牙,这场政变曾导致内战),而且政变之后,独裁者便抛开军队建立了自己的权力基础,在罗马尼亚,个人独裁来自于一党体制。皮诺切特统治下的智利,起源于军政权,但实际上,后来变成了个人独裁,因为他延长了任期,以及他同军方领导人的分歧和对军方领导人的控制。一些个人独裁,诸如像马科斯和齐奥塞斯库以及像索摩查(Somoza)、杜瓦里埃、蒙伯托和伊朗国王是韦伯的那种苏丹政权的典型形式,其特征是恩询、裙带关系、结党营私和腐败。
  一党体制、军人政权和个人独裁既压制竞争,也压制参与。南非的体制不同于这些政权,因为它基本上是一个种族寡头制,它把70%的人口排除在政治之外,但是在统治的白人社群内却有十分剧烈的政治竞争。历史经验表明,如果竞争在参与以前就有所发展,民主化的进程就会容易得多。如果情况果真如此,在南非成功实现民主化的前景比在其他类型威权国家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在某种程度上,南非的民主化进程会像十九世纪欧洲的民主化一样,十九世纪欧洲民主化的主要特征是选举权的扩大和确立基础更为广泛的政体。不过,在欧洲排斥某些公民的选举权是因为经济,而且不是因为种族原因。然而,等级的宗法制度历史上十分抵制和平的变革。因此,这样在寡头集团内部的竞争会有利于南非实现成功的民主化;但是,寡头集团的种族特征则为民主化制造了难题。
  特定的政权并不总是适合于特定的模式。例如,在八十年代初,波兰具有衰败的一党体制和以军管为基础的军人统治的双重因素,这一军人统治是由身为共产党总书记的军官来领导的。罗马尼亚的共产主义体制(像北朝鲜的体制一样)是靠一党制起家的,但是在八十年代变成了苏丹式的个人独裁。在1973年到1989年之间的智利政权部分是一个军政权,但是与南美的军政权相比,在其存在期间,只有一个领袖,他控制着其他的权力资源。因此,他也有个人独裁的许多特征。另一方面,诺列加在巴拿马的统治具有高度个人独裁的特征,但是却几乎完全依靠军方的权力。因此表3.1中的分类应当被看作一种大致的归类。当一个政权具有两种类型政权的要素时,它是根据在过渡过程中哪一种特征占主导地位来划分的。
  在第二波中民主化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外部的强迫或非殖民化而出现的。在第三波中,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两个过程不太重要,在1990年以前,仅限于格林纳达、巴拿马和在加勒比(Caribbean)地区几个相对较小的英国前殖民地。尽管外部的影响常常是第三波民主化的重要原因,但是民主的进程却主要靠自身。这些过程可以在一个表示统治集团和在野集团作为民主化之源泉的相对重要性这样一个连续系统(continuum)上查找出来。为了分析的方便,这里把上述案例分成三种宽泛类型的进程。第一种是变革(transformation,用林茨的术语,改革),即当执政的精英领头实现民主时就出现改革。第二种是置换(replacement,即林茨的决裂),当反对派团体领头实现民主时,而且威权政权垮台或被推翻时,便出现置换。第三种进程是移转,当民主化主要是因为政府和反对派团体采取联合的行动而实现时便出现所谓的“移转”。“几乎在所有的案例中执政的和在野的群体都扮演了某种角色,这种分类只是区分政府和反对派的相对重要性。
  就政权的类型而言,政权变迁的历史案例未必完全合乎理论上的范畴。几乎所有的国家,而不仅仅是那些实现移转的国家,都涉及到某种谈判,即在政府和反对派之间进行的或明或暗的谈判。过渡过程经常是作为一种类型开始的,然后又变成了另一种类型。例如,在八十年代初期,博塔(P.W.Botha)似乎要发起对南非的政治体制进行变革的进程。但是他却没有把南非的政治体制加以民主化。他的继任者德克勒克碰到了不同的政治环境,便转向了移转的过程,即与主要反对派团体进行谈判。同样,学者们一致认为,多年以来,巴西的政府掌握着变迁过程的主动权,并加以有效地控制。也有些人认为,由于1979-1980年的普遍动员和罢工的结果,该政权失去了对这一进程的控制;不过,另一些人则指出,政府成功地抵制住了反对派在八十年代中期要求直接选举总统的强烈呼声。历史上的每一个案例都包含着两种或更多的变迁过程。不过,几乎每一个历史上的案例都显然更接近某一种类型的变迁过程。
3.1 威权政权与自由化、民主化过程:1974—1990年
过程
类型
政权类型
一党体制
个人独裁
军人政权
种族寡头
变革
(台湾)a、匈牙利、(墨西哥)、(苏联)、保加利亚
西班牙、印度、智利
土耳其、巴西、秘鲁、厄瓜多尔、危地马拉、 尼日利亚、巴基斯坦、 苏丹

16
5
3
8

移转
波兰、捷克斯格伐克、尼加拉瓜、蒙古
(尼泊尔)
乌拉圭、玻利维亚、洪都拉斯、萨尔瓦多、韩国
(南非)
11
置换
东德
葡萄牙、菲律宾、罗马尼亚
希腊、阿根廷


干预
格林纳达
(巴拿马)




总计 35
11
16
  注:民主化的主要标准是通过公开的竞争性的和全面参与性的以及公平进行的选举来组织政府。
  a括号表示一个国家有了显著的自由化,但到1990年为止却尚未民主化。
  那么,威权政权的本质与变迁过程的性质又是如何关联的呢?正如表3.1所示,这里不存在一对一的关系。然而,威权政权的性质的确对变迁过程的性质具有影响。除了三个例外的情况,即阿根廷、希腊和巴拿马外,军政权的所有变迁都涉及到变革或移转。在这三种例外的情况中,军政权由于在军事上受到了挫败,并因此而垮台。在其他地方,军人统治者主动对反对派或大众的压力不时作出反应,以导致政权的变迁。军事统治者们与其他政权相比,更容易自己结束他们的政权。因为军人领袖们几乎从来不把自己看作是他们国家的永久统治者。他们都怀有这样一种期望,即一旦他们纠正了罪恶,他们就会退出权力,然后去履行他们正常的军事职能。当然,他们也正是在这一清除罪恶的过程中上台的。军方有一个永久的制度化的角色,这是其他政治和统治者所没有的。因此,到了某时候,(除了阿根廷、希腊和巴拿马的)军事领袖都会认为主动把权力交还给文官的民主统治的时机已经到来,或是与反对派团体进行谈判以退出权力的时机已经到来。这种情况几乎总是发生在军政权的最高领导人出现了一定的变换之后。
  军人领袖们几乎总是毫无例外地为他们退出权力规定两项条件,或“出路保障”。第一,不会对他们进行起诉、惩罚或其他针对军官们在其掌权期间所采取的任何行动进行报复。其次,尊重军队的制度化角色和自治,包括他们对国家安全所负有的全面的责任,以及他们在政府部门中有关安全事务方面的领导地位,甚至包括其对军火工业、兵器工业和其他传统上受军方控制的经济企业的控制。退出政坛的军方是否有能力保证文职的政治领袖们同意履行这些条件,这就要看他们权力的相对大小。在巴西、秘鲁及其他一些实行变革的国家,军人领袖们控制了这一过程,而且,文职的政治领袖们除了默认军方的要求外,几乎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在那些权力相对平等的地方,如乌拉圭,军方和文职官员之间的谈判会对军方的要求略加限制。希腊和阿根廷的军方领导人们也要求同样的保障。不过,他们的要求被文职的领袖们拒绝了,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同意、事实上是无条件地拱手交出权力。
  因此,对军人统治者来说,退出权力、恢复其职业的军人角色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情。不过,问题的另一面是,一旦碰到紧急情况,或是他们自身利益的需要,他们重新执掌权力也可能是相对容易的。在一个国家成功的军事政变会使得另一个国家的政治领袖或军人领袖们不可能完全忽略在其国家进行这种政变的可能性。取代军人政权的第三波民主国家就是在这种阴影之下获得新生的。
  变革和移转的另一个特点是在1989年由一党制向民主的过渡,但不包括像东德和格林纳达。一党制政权有一个制度的架构和意识形态的合法性,这两点把它们既与民主国家也与军人政权区分开来。它们也有一个不变的假设,这一假设把它们同军人政权区别开来。一党制的独特之处在于政党和国家的合二为一。这就产生了两种问题,即在向民主过渡过程中所出现的制度上的和意识形态上的问题。
  在列宁主义政党的国家,制度上的问题最为严重。在台湾以及在共产主义国家,“党政分开”是民主化进程中“对列宁主义政党的最大的挑战”。在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波兰、东德,宪法上规定了共产党的“领导地位”必须加以废除。在台湾,1950年加在宪法上的“临时条例”这种类似的规定也面临着同样的挑战。在几乎所有的列宁主义党的体制下,主要的问题与物质和金融资产的所有权有关,它们是属于党,还是属于国家?这些财产的处置方式也成了问题。它们应该是归党所有,还是由政府加以国有化,还是由党出售给报价最高的投标者,还是在社会和政治团体之间以某种平等的方式进行分配?例如,在尼加拉瓜,桑蒂诺派政府在1990年2 月选举中失败以后显然很快地“把大量的政府财产移转到桑蒂诺派手中”。“他们把房子和汽车出售给他们自己”,这项指控来自一位反桑蒂诺派的商人。即将在波兰接管政府的像团结工会也对波兰共产党处置财产的方式作出了类似的指控。(在智利,也有类似的情况,皮诺切特政府在即将退出权力时把属于政府机构的财产和档案记录转移给了军方。)
  在某些国家,对执政党的武装力量必须加以解散,或置于政府的控制之下,在几乎所有的一党制国家,正规军都必须加以非政治化。例如,在波兰,就像在大多数共产党国家一样,所有的军官都必须是共产党党员。不过,在1989年,波兰的军官们要求议会禁止军官加入任何政党。在尼加拉瓜,桑蒂诺派的人民军一直是桑蒂诺派的军队,同时也是国家的军队,因此,必须把这支军队变成仅属于国家的军队。一个政党是否应在经济企业中继续保持其基层组织也是一个极有争议的问题。最后,在单一政党长期执政的地方,政府中的领袖与像政治局或中央委员会这样的最高党务机构的关系上也会出现问题。在列宁主义国家,政治局和中央委员会为政府部门规定政策。然而,这种关系与在民主国家由选举产生的议会机构的最高性和责任内阁制几乎是完全不相容的。
  另一组问题是意识形态上的。在一党制国家,政党的意识形态规定国家的身份。因此,反对这一个政党的人就意味着背叛国家。要使反对派反对执政党的行为合法化,就有必要为国家设立一些另外的身份。这一问题在三种案例中表现出来。首先是在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和共产党统治是由苏联强加的。意识形态不是确立国家认同的基础。事实上,至少在上述国家中有三个国家民族主义是反对共产主义的。当这些国家的共产党要求把持他们建立在意识形态基础之上的无可争辩的统治权时,这些国家就会重新把他们的国家由“人民的共和国”定义为“共和国”,并把民族主义而不是意识形态作为国家的基础。因此,这些变迁发生起来相对容易。
  其次,在民主化出现问题的好几个一党制国家,其一党体制是由民族革命所建立起来的。例如,在像中国、墨西哥、尼加拉瓜和土耳其这些案例中,国家的性质和目的是由政党的意识形态决定的。在中国,执政者们坚定地固守其意识形态,并把反对共产主义的民主反对派看作是对国家的背叛。在土耳其,政府对向其凯末尔派统治的国家的世俗基础提出挑战的伊斯兰集团一直采取一种不确定的和矛盾的政策。在墨西哥,革命制度党的领导集团对向革命制度党统治下国家所表现出的革命的、社会主义的和组合国的特征提出挑战的有自由主义倾向的国民行动党(Partiso Accion Nacional,PAN)反对派也奉行了一条类似的政策。在尼加拉瓜,桑蒂诺派的意识形态不仅是党纲的基础,而且也是由尼加拉瓜革命所建立的国家的合法性基础。
  第三,在某些例子中,单一政党的意识形态既规定了国家的性质,也规定了其地理的范围。在南斯拉夫和苏联,共产党意识形态为多民族的国家规定了意识形态的基础。如果这一形态遭到反对,那么国家的基础就会消失,每一个民族就可以合法地宣布成立其自己的国家。在东德,共产主义为分裂的国家规定了意识形态的基础;一旦这种意识形态被放弃,东德作为一个国家的理论基础就消失了。国民党的意识形态规定,在台湾的政府是中国的政府。该政权把支持台湾独立的反对分子看作是颠覆性的。在台湾的问题不如在其他三个地方的问题那么严重,因为这种意识形态只是使一种愿望合法化,而不是使一种现实合法化。国民党政府事实上在台湾一直是十分成功的政府,但在其自己的眼里,其合法性却依赖于其对全中国拥有正当统治权的神话。
  当军方放弃他们对政府的控制时,他们未必也放弃对暴力机构的控制。而借助这种暴力控制,他们可以恢复对政府的控制。不过,一党制国家的民主化意味着垄断性的政党使其对国家的控制面临危险,而且会变成在多党制中进行竞争的一个普通政党。在这种意义上,其与权力的分离不如军方脱离权力那么彻底。该政党还继续是一位政治行动者。桑蒂诺派在1990年的选举中失败之后仍然希望“继续战斗直到有一天”通过选举手段重新掌权。在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以前的共产党政党都赢得了选举;在其他东欧国家,这些政党却不敢轻易地期望他们能够在未来某个时候加入联合政府。
  在经历民主化之后,以前的垄断性政党比其他政治团体更难以恢复威权体制。该政党虽然放弃了对权力的垄断,但却没有放弃通过民主手段竞争权力的机会。一旦军人们回到了军营,他们就既放弃了对权力的垄断,也放弃了竞争权力的机会,但他们仍然保持着通过非民主手段重新获得权力的能力。因此,从一党制国家向民主的过渡很可能比从军人政权向民主国家的过渡更为困难,但是,一旦成功,一党制国家的民主将有可能更为持久。改造一党体制的困难也许反映在以下的事实当中,即台湾、墨西哥和苏联的政治领袖们虽然主动对其政权进行了自由化,但是在迈向全面的民主化方面却步伐缓慢。
  个人独裁的政治领袖比军人和一党政权的政治领袖们更难以自愿放弃他们的权力。这里包括向民主过渡的那些国家的个人独裁者们,以及那些并不想尽可能长久地贪恋权位的那些独裁者。这常常在基础狭隘的政治体制和日益复杂的现代经济和社会之间造成紧张关系。它也偶尔导致用暴力推翻独裁者,就像在古巴、尼加拉瓜、海地、伊朗所发生的那样,独裁者被另一种威权政权所取代。在第三波民主化中,在葡萄牙、菲律宾和罗马尼亚也靠起义推翻了个人独裁。在西班牙,独裁者死了,他的继任者领导了一场古典式的由上至下的民主改革。在印度和智利,执政的领袖们愿意接受选举的裁决,他们显然是以为选民们会同意他们继续任职,但是这种看法错了。当选民们没有同意他们继续任职时,与马科斯和诺列加不同,他们接受了选举的裁决。在苏丹式政权的案例中,向民主的过渡由于政党和其他制度的薄弱而变得更加复杂了。因此,只有在独裁者被推翻,而且他错误地估计独裁者可能在选举中取得胜利时,由个人独裁向民主的过渡才可能发生。
第二节 转型过程
  第三波转型是复杂的政治过程,涉及到各种竞争权力、拥护和反对民主及其他目标的社会团体。根据他们对民主化的态度,在这一过程中最关键的参与者是联合执政中的保守派、自由改革派和民主改革派,以及在反对派中的民主温和人士和革命的极端主义者。在非共产主义的威权体制中,政府内的保守派通常被看作是右翼的、法西斯的和民族主义的。民主化的反对者通常是左翼的、革命上台的统治者。在执政和反对派中,民主的支持者通常被看作在左右的连续捅上居中的那一部分人。在共产体制下,左与右的界限不那么分明。保守派通常被认为是斯大林主义者或勃列日涅夫主义者。在反对派内部,民主的极端反对者不是革命的左翼人士,而是常常被认为是右翼的民族主义团体。
    对待民主的态度
    反对       拥护       反对
    政府       民主派  自由派  保守派
    反对派 极端激进派 温和民主派
3.1 民主化进程中所涉及的政治团体
  在联合执政阵营的内部有些集团常常会变得赞同民主化,而另一些团体则反对民主化,有些集团支持有限的改革或自由化(见图3.1 )。反对派对民主的态度也常常有分歧。现行独裁的支持者们总是反对民主;现行独裁的反对者们常常也反对民主。不过,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援引民主的词藻来努力用他们自己的政权取代现行的威权政权。这样,介入到民主化政治中的团体在目标上既相同,又冲突。改革派和保守派就自由化和民主化问题发生分歧,但在压制反对派的各个力量方面却具有共同利益。温和派和激进派在推翻现行政权上有着共同利益,但一旦掌权就会对需要建立某种政权发生分歧。改革派和温和派在建立民主上具有共同的利益,但是,常常对如何分担创立民主的代价和权力的分配发生分歧。保守派和激进派在谁应该统治的问题上截然对立,但是在削弱居于中心位置的民主团体,即在社会中实行两极化的政治方面却具有共同利益。
  特定个人和团体态度和目标,在民主化的过程中会不时地发生变化。如果民主化没有产生他们所恐惧的危险,那些自由改革派,甚至是保守派也许都会认可民主。同样,对民主化过程的参与会使得极端主义反对派的成员减弱他们的革命倾向并接受民主所提供的约束和机会。
  这些团体力量的大小决定着民主化进程的性质,而且常常在民主化的进程中有所改变。如果保守派支配政府,极端主义者把持反对派,民主就不可能实现。例如,在右翼的个人独裁者面对由马克思列宁主义分子所支配的反对派时就会决意继续独掌权力。当然,如果民主团体在政府和反对派中都处于支配地位,那么,向民主的转型就比较顺当。不过,改革派和温和派在力量大小上的差异决定着民主化进程发生的方式。例如,在1976年,西班牙的反对派要求实现彻底的“民主突破”,或阻断佛朗哥的政治遗产,并建立临时政府和制宪会议来确立新的宪政秩序。不过,苏亚雷斯权力很大,足以抵挡住这种要求,并借助佛朗哥的宪政机制实现了民主化。如果民主团体在反对派中很强大,但在政府中影响不大,民主化就取决于使现政权瓦解和使反对派掌权的那些偶发事件。如果在执政联盟中民主团体处于支配地位,而在反对派不是如此,那么,实现民主化的努力就可能会受到反叛的暴力和保守派权力反作用力的增加而受到威胁,因为这种增加可能会导致政变。
  在民主化进程中三项最关键的互动关系是政府与反对派之间的互动,执政联盟中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互动以及反对派阵营中的温和派和极端主义者之间的互动。在所有的民主化转型中,这三种主要的互动都扮演着某种角色。不过,这种互动的相对重要性,其冲突或合作的性质会随着转型过程的总体性质而有所不同。在变革过程中,执政联盟中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互动最为重要;如果改革派比保守派强大,变革才有可能,如果政府比反对派强大,如果温和派比极端主义者强大,变革才有可能发生。随着变革的继续,反对派中的温和人士常常会与执政联盟合作,而反对民主化的保守集团则会退出这一联盟。在置换阶段,政府与反对派之间、温和派与极端主义者之间的互动最为重要;反对派最终会比政府强大,而且温和派也会比极端主义者强大。这样,一些团体相继退出执政同盟常常会导致威权的垮台和民主体制的建立。在移转过程中,中心的互动是改革派和温和派之间互动,和两者接近势均力敌的改革派和温和派之间的互动,而且每一方都能够支配在政府和反对派分界线一侧内的反民主团体。在移转阶段,政府和以前的反对派至少同意临时地分享权力。
第三节 变革
  在变革过程中,那些威权体制下掌权者们在结束威权政权、并把它变成民主体制的过程中起着带头作用,并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在变革与移换之间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而且把有些个案归入这两类中的任何一类都有道理。不过,从总体上看,到八十年代底已经出现的或正在进行的35个第三波国家中有16个是由变革造成的。这16个自由化或民主化的国家包括了5个前一党制国家、3个前个人独裁政权和8个前军人政权。变革型转型要求政府比反对派强大。因此只是在政府显然控制着针对反对派的最终强制手段的牢固的军政权下或是在威权体制经济上极其成功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变革,如西班牙、巴西、台湾、墨西哥以及类似的共产主义国家,如匈牙利。如果这些国家领导人愿意的话,他们有能力使他们的国家朝着民主的方向迈进。在每一个案例中,反对派至少在这一进程的开始时显然比政府弱小。正如斯杰潘所指出的,在巴西,“当自由化开始时,几乎没有重大的政治反对派,没有经济危机,没有因为战争失败而造成的强制机器的崩溃。”在巴西及其他地方,最适合结束威权政权的人是该政权的领袖们。而且,他们这样做了。
  变革的样板是西班牙、巴西以及共产党政权中的匈牙利。但最重要的国家是苏联,当然前提是这种变革能够获得成功的话。巴西的转型是“由上至下的解放”,或者说是“由政权发起的自由化”。在西班牙,“变革是与在位的独裁政权联手的改良主义分子从政权内部发起的政治变迁过程。”不过,这两个国家在其转型的持续程度上却有着重大差异。在西班牙,即在佛朗哥死后不足三年半后,一个致力于民主化的总理就取代了一个致力于自由化的总理,佛朗哥的立法机关投票终结了该政权,公民投票也拥护政治改革,各政党(包括共产党)都得到了合法化,一个新的议会选举出来了,民主宪法也起草出来了,并且在公民投票中得以通过,而且最主要的政治势力就经济政策达成了协议,还根据新的宪法举行了议会的选举。据报导,苏亚雷斯告诉他的内阁,“他的战略是建立在速度基础之上的。他会在这场游戏中保持领先地位,办法是尽快地采纳一些具体的措施,使佛朗哥政权的残余分子来不及作出反应。”不过,在把改革措施集中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实施时,这些改革措施也接连受到了挑战。因此,也有人认为“苏亚雷斯通过使改革措施摇摆不定来避免同时激怒大多数前佛朗哥政权的分子。民主改革的最后措施导致了军方和前佛朗哥派的强硬分子产生公开的敌对态度。但是,苏亚雷斯总统已经获得了很大的势头和支持。”因此,事实上,苏亚雷斯遵循的是一条高度压缩的凯末尔改革路线的版本,及“费边式(Fabian )的战略,闪电式的战术(blitzkrig tactics)。
  相比之下,在巴西,盖赛尔总统断定,政治变迁必须是“逐渐的、缓慢的和有把握的”。这一进程始于1973年底的梅迪奇政府,经过盖赛尔和菲格雷多政府,一下子导致在1985年确立一位文职总统,而且最终导致在1988年通过新宪法和在1989年以普选的方式选举总统。在由该政权领导的迈向民主化的运动过程中,还不时地有一些安抚军方和其他强硬分子的行动的点缀。事实上,盖赛尔总统和菲格雷多总统遵循的是走两步退一步的政策。其结果是一种爬行的民主化,在这种民主化过程中政府对进程的控制从未受到过严重的挑战。1973年在巴西执政的仍然是具有压制性的军人独裁;在1989年,它已经是一个全面的民主国家。习惯上,人们通常把在巴西实行民主的日子定为1985年1 月,那时,由选举团挑选了一位文职总统。不过,事实上却没有如此明显的突破;巴西的变革特点是人们几乎不可能准确地说出巴西是在具体某个时刻不再是独裁而变得民主的。
  西班牙和巴西是从上至下变迁的样板,西班牙还是拉美国家和东欧国家此后实现民主化的典范。例如,在1988年到1989年间,匈牙利的领导人广泛地与西班牙领导人就民主进行磋商,而且在1989年4 月西班牙的一个代表团前往布达佩斯去提供建议。6个月之后,一位评论家指出这两个国家向民主转型之间的相似性:  
  卡达尔(Kndar)时代的最后岁月里,的确与佛朗哥衰败中独裁的温和威权主义有一些相似之处。伊姆雷·波茨盖依(Imre Pozsgay)在这一比较中扮演着胡安·卡洛斯的角色。他是在激进的变革进程中确保连续性的象征。与旧体制有着联系的、具有自由心态的经济专家们以及新的企业家阶层为这一转型提供了技术统治的精英与西班牙的《神曲》(Opus Dei )联系的新资产阶级的精英一样。反对派政党也扮演着类似的角色。他们就像西班牙的流亡者直到安全时才露面一样,以同样的方式从地下公开站出来。如同在西班牙一样,匈牙利的反对派在方式上是温和的,在实质上是激进民主的。他们都在重新引入民主的过程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第三波变革通常经历五个阶段,其中的四个阶段是发生在威权体制之下。
  改革派的出现。第一步是在威权体制内出现一群领袖或潜在的领袖,他们相信朝民主化的方向迈进是可取的,而且是必然的。他们为什么会得出这一结论呢?这些人变成民主派的原因因国家的不同而差别很大,而且很少是极其明确的。不过,这些原因可大致分为五类。第一,改革派常常得出这样的结论,继续掌权的代价使他们认识到有必要及时地而又体面地退出权力。这些代价包括使他们的军队政治化、在支持他们的执政同盟中出现分裂、与一些似乎不可解决的问题(通常是经济问题)纠缠不清以及日益增加的压制。军政权的领袖们对政治介入在军队的完整性、职业性、整合性和命令结构中所产生的腐蚀性影响特别敏感。伯慕德斯(Morales Bermudez)将军在其领导秘鲁迈向民主化的过程中注意到,“我们都直接或间接地看到军队的变质,而军队对我们的祖国利害攸关,而且对其他制度也利害攸关。因此我们不能再继续听之任之了。”在同样的情形下,智利空军的领导人马特海(Fernando Matthei)将军警告说,“如果马上发起向民主化的转型,我们将以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渗透都作不到的方式毁掉我们的军队。”
  第二,在某些国家,改革派愿意减少他们所面临的风险,条件是他们能够继续掌权,并最终失去这一权力。如果反对派的力量似乎在增加,那么,安排一场民主转型是减少这种风险的途径之一。毕竟辞去官职的风险比丢掉性命的风险更为可取。
  第三,在某些国家,包括印度、智利和土耳其,威权领袖们相信他们或他们的同盟不会失去官职。在作出恢复民主制度的承诺并面对日益下降的合法性和支持时,这些统治者试图发现通过组织选举来重新恢复他们的合法性是较为可取的,这样,他们还可以期待选民会继续让他们掌权。这种期待通常错了(参见第四章第三节)。
  第四,改革派们常常相信民主化会产生对他们的国家有利的后果:包括增加其国际合法性、减少美国或其他反对该政权的制裁、打开经济和军事援助的大门、获得国际货币基事组织的贷款、应邀去华盛顿访问以及加入由西方盟国的领袖们主持的国际性集会。
  最后,在许多个案中,包括西班牙、巴西、匈牙利和土耳其以及其他一些军人政权中,改革派相信民主是一种“正确的”政体,而且他们的国家已经发展到了建立民主政治体制的时候了,因为其他的发达国家和受尊敬的国家也建立了这种体制。
  自由的改革派倾向于把自由化看作是一种分散对其政权反对力量的方式,而又不必去把该政权全面地民主化。他们会放松压制、恢复某些公民的自由、减少新闻检查。允许对公共问题进行更广泛的讨论、允许市民社会一社团、教会、工会、商业组织以更大的空间来主持他们自己的事务。不过,自由化人士不愿意全面地引入参与性的竞争选举,因为这种选举会使得现行的领导者们失去权力。他们需要创立一个更加温和的、更加有保障的和稳定的威权体制,而又不必从根本上改变其政权的性质。有些改革派无疑不敢肯定他们在开放该国的政治上能够走多远。无疑他们也不时地感到有必要去掩盖他们的意图:即民主化人士总是安抚保守派,给他们这样一种印象,即他们仅仅主张自由化;自由化人士试图赢得更广泛的民众支持,其办法是制造一种他们正在追求民主化的印象。因此,争论的焦点是,盖赛尔、博塔、戈尔巴乔夫和其他一些人“究竟”愿意走多远。
  在威权派体制内自由派和民主派的出现为政治变迁创造了一级的力量。不过,它也具有一种二级效果。特别是在军政权中,它分裂了统治集团,进一步使军队政治化,并因此使得更多的军官相信“军人的政府”必须终结,以保存作为“制度的军人”。是否应该退出政府的争论已经变成对退出政府主张的一个论点。
  权力的获得。民主改革派不仅存在于威权政权之内,他们还得在该政权中处于掌权地位。怎么会这样呢?在三个个案中,那些创造威权体制的领袖们主持了向民主的转型。在印度和土耳其,威权政权是从中断正规的民主程序开始的。该政权很短命,因由威权领袖所组织的选举而告终,尽管在这些选举中威权领袖们错误地期望他们或他们支持的候选人能够赢得这些选举。在智利,皮诺切特将军创造了威权政权,并一直执政17年,同时也为向民主的转型制定了一个漫长的计划,并按步就班以期望选民们会让他继续留任8年,甚至更多,但最终还是不情愿地退出了权力,因为选民没有支持他。否则那些创造威权政权的人,或那些长期领导这一政权的人不会主动结束这些威权政权。在所有这些个案中,变革的出现是因为改革派取代了执政的保守派。
  改革派通过三种途径在威权体制内执掌权力。首先,在西班牙和中国台湾,威权是开国的或长期统治的威权领袖(如佛朗哥与蒋介石)命归西天。他们指定的胡安·卡洛斯和蒋经国继承了其权力,并对出现在其国家中势头越来越大的社会和经济变迁作出了反应,开始了民主化的进程。在苏联,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在三年之内相继死亡,使得戈尔巴乔夫得以掌权。
3.2 1973-1990年间的领导变更与改革
国别
保守派领导人
更替
改革派领导人(一)
更替
改革派领导人(二)
第一次民主选举
尼日利亚
戈温
1975年7月政变
穆哈默德
1976年2月死亡
奥巴桑乔
1979年8月
厄瓜多尔
拉拉
1976年1月政变
波维达
——
——
1979年4月
秘鲁
维拉斯科
1975年8月政变
伯慕德斯
——
——
1980年5月
巴西
梅迪奇
1974年3月接班
盖赛尔
1979年3月接班
菲格雷多
1985年1月
危地马拉
蒙特
1983年8月政变
梅吉亚
——
——
1985年12月
西班牙
佛朗哥
1975年11月死亡
胡安·卡洛斯
胡安·卡洛斯
1979年3月
勃朗科
1975个12月死亡
阿里亚斯
1976年被罢免
苏亚雷斯
台湾
蒋介石
1975年4月死亡
蒋经国
1988年1月死亡
李登辉
匈牙利
卡达尔
1988年5月被罢免
格罗斯
1989年5月10月被罢免
尼尔斯·波兹盖伊
1990年3月
墨西哥
波蒂略
1982年12月接班
马德里
1988年12月接班
萨里纳斯
南非
弗尔斯特
1978年12月被罢免
博塔
1989年12月被罢免
·克勒克
苏联
契尔年科
1985年3月死亡
戈尔巴乔夫
保加利亚
日夫科夫
1989年11月被罢免
姆拉德诺夫
  在巴西和墨西哥,威权体制自身提供了其领导层的定期变革。这使得改革派有可能获得权力,但却不是必然要获得权力。在巴西,正如前面所指出的,军方中有两个派别。在1969-1972年,强硬路线分子梅蒂迪将军担任总统期间,压制达到了顶点。在军队就结束他的任期出现的斗争中持温和路线的索尔邦集团有能力确保提名盖赛尔将军担任总统,这部分是因为他的兄弟是战争部长。由于受他的主要助手,席尔瓦将军的引导,盖赛尔开始了民主化进程,并采取了决定性的行动,以确保他能够在1978年被索尔邦集团的另一位成员费格雷多将军所继任。在墨西哥,即将下台的波蒂略总统于1981年按照标准的做法,挑选了其计划和预算部长马德里作为其继任者,马德里是经济和政治上的自由派,而且拒绝了更为传统的和极端保守派的候选人,选择了一个年轻的主张改革的技术官僚萨里纳斯来继续开放的进程。
  在威权领袖们没有死亡,而且没有被定期更换的地方,民主改革派就必须废除统治者,并建立起亲民主的领导集团。在除巴西之外的军人政府中,这意味着有一个军人领袖通过军事政变取代另一位军事领袖:在秘鲁,伯慕德斯取代了维拉斯科;在厄瓜多尔,波维达取代了拉拉;在危地马拉,梅吉亚取代了蒙特;在尼日利亚,穆哈默德取代了戈温。在匈牙利的一党体制下,改革派动员了他们的力量,在1988年5月的一次特别党代会上罢免了长期执政的卡达尔,用格罗斯来取代他,担任总书记职务,不过,格罗斯只是一位半吊子的改革家,而且一年之后中央委员会又用一个由改革派所主导的4人主席团取代了他。在1989年10月,其中的一位涅尔什(Rezso Nyers)变成了党的主席。在保加利亚,1989年秋天,共产党内的改革派领袖罢免了托德尔·日夫科夫的主要领导职位,在这一职位他盘踞了35年之久。表3.2概述了与某种自由化或民主化改革有关的领导层变更情况。
  自由化的失败。在第三波中的一个关键问题是自由改革派的角色和自由化的威权政体的稳定性。那些取代保守派领袖的自由改革派通常会变成短期掌权的转型人物。在台湾、匈牙利、墨西哥,自由派很快地被更民主取向的改革派所取代。在巴西,很显然,盖赛尔和格尔贝里一开始就致力于实质性的民主化,尽管还有一些分析家对此半信半疑。即使他们只是要使威权政权自由化,而不是取代它,但是,费格雷多总统还是把这一过程变成了民主化的过程,“我必须使这个国家成为民主国家”,这是他在1978年就职之前说的,而且他也是这样做的。
  在西班牙,强硬路线的总理勃朗科(Luis Carrero Blanco)海军上将在1973年12月被暗杀,佛朗哥指定阿里亚斯·纳瓦罗(Carlos Arias Navarro)继任他的职位。阿里亚斯是一位古典自由派改革家。他想通过对佛朗哥政权修修补补,以求把它保存下来。在1974年2 月12日的一次著名演说中他建议实行公开(apertura),并主张实行一些温和的改革措施,例如,其中包括允许政治结社活动,但是不能成立政党。他“太保守,而且在类型上还是个佛朗哥主义者,因此不可能真正地带动该政权的民主化。”他的改革计划为“一伙”保守派所破坏,其中包括佛朗哥;与此同时,这些建议激发了反对派去要求更为广泛的公开。结果阿里亚斯“因主张公开性而丢脸,就像卡莱罗因保持僵化而丢脸一样。”1975年11月,佛朗哥死了,胡安·卡洛斯取代了他作为国家元首。胡安·卡洛斯致力于把西班牙改造成一个真正的欧洲式的代议民主国家,阿里亚斯拒绝这一变革,结果,在1976年7 月胡安·卡洛斯用苏亚雷斯取代了他,而苏亚雷斯和很快地采取措施,实行民主。
  不过,从自由化的威权主义出发的转型既可能前进也可能后退。有限的公开,可能会增加人们对进一步变革的期望,而这种进一步的变革又可能导致不稳定、动乱,甚至暴力;这些暴力又会激发反民主的反动和用保守的领袖来取代自由化的领袖。在希腊,帕帕多普洛斯试图从保守派转向自由化的立场;这导致了理工学院的学生们游行及其对学生的血腥镇压;随之而出现的是一场反动,这样,自由化的帕帕多普洛斯就被强硬路线的伊奥尼迪斯所取代。在阿根廷,维奥拉(Roberto Viola)将军取代了强硬路线的维得拉(Jorge Videla)将军担任总统,并开始自由化。这在军方中产生了一场反动,维奥拉被废逐,并用加尔铁里将军这样的强硬路线者来取代他。在中国,最高的权力一直掌握在邓小平手里。在缅甸,奈温(Ne Win)将军统治达26年之久,并于1988年7 月表面上退休,同时被塞温将军所取代,这位将军是另一位强硬路线分子。示威和暴力活动的增加迫使塞温将军三周以后退出权力。他被一位文官和温和的貌貌所取代,这个人建议举行选举,并试图同反对派开始谈判。然而,抗议活动继续进行,军方于9月罢免了貌貌,并接管了政权,对示威进行了血腥的镇压,结束了迈向自由化的运动。
  自由化者的困境反映在博塔和戈尔巴乔夫的经历之中。这两位领袖都在他们各自的社会中引入了重大的自由化改革。博塔在1978年掌权,他在当时提出的口号是:“要么适应,要么死亡”,他使黑人工会合法化、废除了婚姻法、设立了混合贸易区、允许城市黑人获得公民身份。允许黑人获得不动产的自由保留权、大量地削减了一些次要层次上的种族隔离、显著增加了对黑人教育的投资、废除了通行证法、规定由选举产生黑人城镇的市镇议会、在议会中建立了代表有色人种和亚洲人种的议院,尽管不包括黑人。戈尔巴乔夫开放了公共讨论、大大地减少了新闻检查、戏剧性地向共产党机构的权力提出了挑战,并至少初步引入了向选举产生的立法机关负责的责任政府。这两位领导给他们的社会制定了新的宪法,其中包括有许多改革,同时也设立了新的和强有力的总统职位,这两个职位后来都由他们两人担任。然而,博塔和戈尔巴乔夫似乎都不要对他们的政治体制实行彻底的改革。他们的改革是用来改善和调整,但也是为了支持现行的体制,使其更能为他们的社会所接受。他们自己就反复重申这一点。博塔不要结束白人的权力;戈尔巴乔夫也不想结束共产党的权力。作为自由派的改革家,他们要的是变革,但更要保存他们所领导的这种体制以及他们在其中担任职位的官僚体制。
  博塔那种只有自由化而没有民主化的改革,激发了南非黑人进一步要求全面进入政治体制。在1984年9 月,黑人城镇爆发了抗议,这场抗议导致了暴力。镇压和在黑人城镇部署军队。改革的努力也同时终结了,作为改革者的博塔被普遍看作是镇压者博塔。改革进程只是在博塔被德·克勒克取代之后才重新开始,而德克勒克的广泛改革又导致了博塔的批评,并使得他退出国民党。在1989和1990年间,戈尔巴乔夫的那种只有自由化没有民主化的改革在苏联似乎也造成了类似的动乱、抗议和暴力。如同在南非一样,地方的团体相互开战,并向中央的权威挑战。戈尔巴乔夫的困境非常明显。进一步迈向全面的民主化,这不仅意味着结束共产党在苏联的权力,而且更可能结束了整个苏联。以领导一场强硬路线的反动来反对动乱意味着结束他实行经济改革的努力,以及他与西方已经得到极大改善的关系,和他作为创造性的和人道主义领袖的全球形象。安德列·萨哈罗夫在1989年就把各种选择断然地摆在戈尔巴乔夫面前:“像目前这种不进不退的格局是不可能保持下去的。这个国家和你个人都处于十字路口,要么最大限度地促进改革的进程,要么试图把行政命令系统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
  自由化不论在那里被尝试过都会在某些团体中激发其要求民主化的愿望,同时也在另一些团体中激发要求压制民主化的愿望。第三波的强烈地经验告诉我们,自由化的威权主义绝不是一种稳定的平衡;折衷的办法行不通。
  昔日的合法性:压制保守派。获得权力使得改革者能够开始民主化,但却不能消除保守派向改革派挑战的能力。在执政同盟中的保守分子,如西班牙佛朗哥政权中的“保守分子”、巴西和其他拉美国家的军人强硬路线分子、匈牙利的斯大林主义者和国民党中来自中国大陆的守旧派以及墨西哥革命制度党中的党棍和官僚、南非国民党的右翼都不会轻而易举地让步。在政府中,军队和党的官僚及其中的保守派通常会通力合作来阻止或放慢改革的进程。在像巴西、厄瓜多尔、秘鲁、危地马拉、尼日利亚和西班牙这样的非一党体制下军队中的保守团体会试图进行政变,并作出其他的努力来使改革派失去权力。在南非和匈牙利,保守派会从执政党中分离出去,并指责他们出卖该党所赖以建立的基本原则。
  改革政府试图通过削弱、安慰改造保守派来抵消保守派的反对。反击保守派的抵制常常要求权力集中在改革派的行政首脑手中。盖赛尔声称自己是“主张开放的独裁者”,以迫使巴西的军方退出政治。胡安·卡洛斯充分运用他的权力和特权来使西班牙迈向民主,挑选苏亚雷斯担任首相。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博塔和戈尔巴乔夫为他们自己设立了强有力的新总统职位。一点也不意外萨里纳斯在其第一次就任墨西哥总统的数年间,一直公然维护他的权力。
  改革派领袖的第一要务是清洗政府、军队,必要的话包括党务官僚机构,再用改革的支持者来取代高级职位中的保守派。这通常要用比较慎审的方式来进行,以免激起强烈的反对,以此来促成保守派阵营的分裂。此外,为了削弱保守派,改革派的领袖们也会试图去安抚或改造保守派。在军人政权中改革派在经历了一段必要而又有限的威权主义插曲之后现在是回到民主原则的时间了,因为这些民主原则是他们国家政治体制的基础。在这种意义上,他们诉诸“合法性的回归”。在非军人统治的威权体制下,改革者要诉诸“昔日的合法性”,并强调与过去的连续性。例如,在西班牙,君主制被重新确立起来,而且苏亚雷斯坚持佛朗哥宪法中关于废除该宪法的规定:没有一位佛朗哥主义者可以声称有程序上的非法行为。在墨西哥和南非,革命制度党和国民党中的改革派求助于这两个政党的传统。在台湾,国民党和改革派则诉诸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
  昔日的合法性有两个吸引人之处和两个效果:它使得新秩序合法化,因为它是旧秩序的产物;它反过来使旧秩序合法,因为旧秩序创造了新秩序。它在所有人中间形成了共识,但不包括极端主义的反对派,可是,这种极端主义者对旧威权主义者和新的民主政权都没有用。改革派还求助于保守派,因为他们若是能先于激进的反对派获得保守派的支持,就可以减少不稳定和暴力。例如,苏亚雷斯请求西班牙军队因为这些理由而支持他,而且军队中的骨干也认可了向民主的转型,因为——没有非法活动、在街头没有无秩序的现象、没有被崩溃或颠覆的重大威胁。”不可避免的是,正如盖赛尔所说的,改革者也发现,他们不能“只前进,不后退”,因此,他们偶然也会向保守派作出让步,就像1977年巴西的“4月交易”。
  与反对派合作。一旦掌权,民主的改革派通常会很快地开始民主化的进程。这通常要求与反对派的领袖、与政党和主要的社会团体与机构进行磋商。在某些例子中,会出现相对正式的谈判和达成非常明确的协议或协定。在另一些情况下,这些磋商和谈判是更加非正式的。在厄瓜多尔和尼日利亚,政府任命了一个委员会来为新体制制定计划和政策。在西班牙、秘鲁、尼日利亚以及最终在巴西,由选举产生的议会起草了新宪法。在好几个例子中,是通过公民投票来批准新的宪法安排的。
  由于改革派从统治阵营中的保守派分离出来,他们就必须通过从反对派中获得支持,以及扩大政治舞台,并诉诸因为开放而政治上活跃起来的新兴的社会团体的支持来加强他们自己。老练的改革派用来自这些集团的日益增加的压力来要求民主化,以削弱保守派,并用保守派政变的威胁和分享权力的吸引力来加强反对派中的温和团体。
  为了达到这些目的,政府中的改革派与主要的反对派团体进行谈判,并与他们达成公开的或私下的协议。例如在西班牙,共产党承认它势力太弱,还不足以奉行一条“激进的革命政策”,相反只能遵循“置换性的契约”,尽管这一契约“纯粹是心照不宣的”。在1977年10月,苏亚雷斯赢得了共产党和社会党对蒙科洛协议(Pactos de la Moncloa)的支持,其中包含有相对严厉的经济紧缩措施和一些社会改革的规定。与共产党的主要领袖卡里略之间的秘密谈判“利用了西班牙共产党(Partido Comunista de Espana,PCE)领导人迫不亟待地想接近权力中心的愿望,从而,获得了他对经济紧缩一览子政策的支持。”在匈牙利,1989年秋天,共产党与代表其他政党和团体的反对派圆桌会议(the Opposition Round Table)进行了公开的谈判。在巴西,政府与反对派政党,巴西民主运动党(the Movimento Democratico Brasilei ,MDB)之间达成了非正式的谅解。在中国台湾,1986年,当权者与反对党就政治变革的架构达成了谅解,在1990年 7 月,为时一周的会议中双方就全面的民主化方案达成了一致。
  民主反对派的节制和合作,及其作为初级伙伴介入这一过程,对成功的变革是必不可少的。几乎在所有的国家,主要的反对政党,巴西民主运动党、西班牙的社会党和共产党、台湾的民主进步党(the Democratio Progressive Party,DPP)、匈牙利的公民论坛(the Civil Forum)、秘鲁的美洲人民革命联盟(the Alianza Popular Revolucionaria Americana,APRA)、智利的基督教民主党(the Christian Democrats)都是由温和派所领导的,而且在不时地面对政府中保守派集团的大量挑衅时,仍然奉行温和的政策。
  斯基莫尔(Skidmore)对巴西所发生的一切作的综述准确地抓住了变革过程中的中心关系:
  最终,自由化成为政府和反对派之间认真的辩证关系的产物。那些赞同开放的军方人士不得不谨慎行事,以免激怒强硬路线分子。他们向反对派提出的提议是为了吸引出有责任心的分子,因此表明有温和派人士可以与政府合作。与此同时,反对派不断地向政府施加压力以结束其任意的过火行为,这样,提醒军队他们的统治缺少合法性。同时,反对派的温和人士也提醒激进派,如果他们走得太急,就会被强硬分子所利用。这种微妙的政治关系运作得很成功,因为在赞同回归到一个(几乎是)开放的政治体制的军人和文官中间有一种共识。
    民主派准则之一:改革威权体制
  西班牙、巴西和其他实行民主变革的国家为威权体制下民主改革派提供的主要教训概括如下:
  (1)确保你的政治基础。尽可能把民主化的支持者放在政府、政党和军队的关键权力位置上。
  (2)维持昔日的合法性,即通过非民主政权既定的程序来作出变革,同时用象征性的让步来安抚保守集团,并采取进两步退一步的方针。
  (3)逐步转移你的支持者,从而减少你对政府中反对变革的集团的依赖,这样扩大你在支持民主的反对派中的支持力量。
  (4)作好准备,提防保守派采取某种极端的行动来阻止变革(例如,政变企图),甚至尽可能去诱使他们这样做,然后,再对他们加以无情地镇压、孤立,使极端反对变革的分子名声扫地。
  (5)夺取并保持在民主化进程中的主动地位。只是要量力而行,千万不要实施显然是响应来自更极端的激进反对派成员的要求的民主化措施。
  (6)在变革过程中尽可能降低期望值;尽量用维持改革进程的语调说话,而不要声称去取得那些言过其实的民主乌托邦。
  (7)鼓励形成一种负责任的、温和的反对党,这样社会中的关键团体(包括军方)会认可他们认为没有威胁的未来政府。
  (8)制造一种关于民主进程不可避免的感觉,这样,民主化进程就可以被广泛地承认为一种必要的和自然的发展过程,即使在有些人看来这一过程仍然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