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容
當我相約埃及「4月6日運動」一位骨幹成員阿積寶(Ahmed Abdrabo)見面時,他請我在開羅解放廣場旁一間快餐店等他。3月4日,當天是星期五,伊斯蘭休息日,人群早已佔據了整個廣場。我從旅館向廣場出發,沿路有人高喊各種各樣的口號,越近廣場人數越多,人們又回到廣場搭帳棚通宵抗議了。
■埃及預定在2010年11月28日舉辦國會選舉,開羅一名參加「4月6日運動」的行動者在自己的車內掛上牌子,上頭寫著「這不是一場選舉而是銀市,眾所皆知參加這場選舉是一場騙局,用下流的行為去誤導民眾」,圖攝於2010年10月25日。(圖文/路透)
是誰帶來新時代?
從解放廣場往外望,有不少政府機構。為甚麼穆巴拉克下台後,埃及人還不願離開?就是要提醒過渡政府,在權力核心包圍下的解放廣場,人民仍然團結一致,而革命還在進行中,直至所有舊政權人物下台,一個全新面貌的自由埃及出現為止。
我好奇問在場的抗爭者:如果明天可以大選了,你們準備好了嗎?有人搖頭,有人表示到時再看,有人滿有信心。總之,難得現在可以自由說話、抗議無罪,30年的壓抑,就在此時盡情補償,那又何妨讓大家首先沉醉在濃濃的革命浪漫情懷裏。即使外界有很多不表樂觀的言論與分析,懶得理它!
阿積寶是位長得高大的年輕人,他還帶來了另一位成員花惠芝(Naglaa Fawzy)。在充沛的陽光下,他們給了我燦爛的笑容作見面禮。他們拉著我努力衝出重圍。群眾之間早已分成不知多少個組群,手舞足蹈,熱烈地爭論時政,加上高分貝的音樂、鼓聲、口號等等,廣場氣氛高漲極了。
有不少小販向我兜售埃及國旗,人們臉上亦塗上組成國旗的三種顏色:紅、白、黑,不僅在臉上,也在樹上、牆壁上。
阿積寶感動得搖搖頭,向我說,過去30年來,埃及人從未如現在般深愛著自己的國家,為民族感到自豪。人民在穆巴拉克時代的政治冷漠,一掃而空。
是誰把埃及帶到一個新時代?大家都說是埃及的青年運動,有人更主張提名「4月6日運動」角逐下一屆諾貝爾和平獎。
我對埃及青年運動雖略知一二,但我還是讓阿積寶和花惠芝親自告訴我。阿積寶說,「4月6日運動」源於2008年4月6日,一群青年響應了發生在埃及一城鎮瑪哈拉(Mahalla Al-Kubra)的工業行動,工人反對過低的薪酬與過高的物價,這同時亦是每一位埃及人心中的憤怒,年輕人更是有切膚之痛。
但,不要忘記,經濟只是個觸發點。在此之前,已經有一場跨派系的反政府運動在2004年爆發了。這場稱之為「受夠了」的運動(Kifaya Movement)矛頭直指穆巴拉克政權,認定穆巴拉克是所有問題的禍端,只有推翻這個政權才可為埃及帶來徹底的轉變,這訴求感召了不少年輕人,他們等待時機展示力量。
社會怨氣已累積到「受夠了」的地步,而上述的一場工業行動正好是個時機,有幾位年輕人透過「臉書」(Facebook)即號召了7萬支持者到現場支援,最後他們還是被鎮壓下來,但他們從中卻測試到一種力量,一種強大的非暴力力量。
來自「4月6日運動」的一位20歲的博客(blogger)阿丹爾(Mohamed Adel)於2009年前往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Belgrade)取經。在1999年發生於塞爾維亞的非暴力運動,成功推翻當時的獨裁總统米洛塞維奇,而背後的推手正是一群年輕人,自組抗爭組織OPTOR(編按,OPTOR是塞爾維亞語,即英文的Resistance,就是「抵抗」的意思),透過通訊科技凝聚群眾。OPTOR成功之後,於2003年成立了另一個組織「應用非暴力行動及策略中心」(CANVAS),專門向海外提供如何組織國際網絡及非暴力街頭抗爭的技巧。
網路電台凝聚年輕人
不過,OPTOR雖成為其他發展中國家青年運動的取經對象,但他們在自己國家的力量卻江河日下,在2003年參與選舉,只得1.6%選票,而他們一開始即依靠多個美國基金會支持運作,後來被發現後也受到當地人質疑。
無論如何,這次埃及革命令全世界對埃及青年刮目相看,他們是否與眾不同?是否特別關懷國事?我這樣問一位埃及青年工作者艾曼德.森密什(Ahmed Samih),但他竟然搖搖頭,表示埃及青年與世界各地青年一樣,愛玩,不願思考太多,並傾向個人主義。森密什說,在埃及,只有10%的青年活躍於政治或社會運動中,其餘的90%都屬於政治冷漠,在穆巴拉克時代有太多藉口與社會保持距離。
那為甚麼這次埃及革命卻由年輕人領軍?在此,我不得不從森密什所主持的組織安達雷斯包容與反暴力研究所(Andalus Institute for tolerance and anti-violence studies, AITAVS)說起。有趣的是,AITAVS與塞爾維亞的CANVAS性質一樣,資金來源也相類似。這個創建於2004年「受夠了」運動爆發後的民間組織,看到埃及社會已非變不可,那便有必要為這轉變作好和平過渡的準備,而埃及年輕人是一股不容忽視的潛在力量。
因此,AITAVS專為年輕人而設,服務對象為15歲至35歲。他們除與學校合作推行非暴力工作坊外,最重要就是成立了埃及第一個民間網上電台康雅納(Horyna Net),與OPTOR當年首先建立電台不謀而合,這旋即吸引大批年輕人收聽,繼而加入電台的義工隊伍。
森密什表示,康雅納電台節目開始時完全不政治化,主要以年輕人的口味為依歸,他們愛甚麼,電台便提供甚麼,從娛樂、文化、體育、以至性教育都有,無所不談,但宗教則不能碰。
在埃及,「宗教」是個敏感詞,就與「和平」一樣。原來「和平」對埃及人而言,有服膺於以色列之意。因此,AITAVS只能稱為非暴力研究所而不是和平研究所。
無論如何,年輕人厭倦官方媒體主導一切,對康雅納電台無比好奇,電台很快便把年輕人凝聚起來,並誘導他們從非政治的討論到政治的討論,例如要解放生活上的種種限制,不能不先從政治制度的改革下手。
不過,你也不可以講得太複雜,一如年輕人現在最愛的臉書和推特(twitter),例如中年人喊出「受夠了」,到了年輕人,他們索性更簡單明白:「穆巴拉克下台!」
沒有領袖的運動
AITAVS被視為這場埃及青年運動的播種者,而知名的「4月6日運動」,不少成員便是從該組織培訓出來的。我與森密什進行訪問時,即特別問他有關運動的策略。他得意地反問我,對這次青年運動有何感想?我說,這是一場沒有領袖的運動。森密什立刻點頭說:對!群龍無首,這樣政府便不知該找誰來算帳!
既然無法以打壓領袖來打壓運動,這反而令到青年運動有較大的空間進行和平抗爭。他們猶如一條靈巧的蛇,到處轉動,把衝突控制到最小。而政府所面對的,卻是一大群模糊的臉孔,不知從何下手。
一場新世代的運動就此誕生。人人都是英雄,人人也不是英雄。一個不需要領袖的時代,同時亦唾棄了意識形態,這反而更能凝聚各階層派系人士。一個大家都認同的口號,便可以把各方人馬拉在一起。
我好奇問森密什,沒有藍圖,沒有願景,也沒有完整理念,一場運動可以維持多久?又怎可以轉化成更具體的政治力量?森密什聳聳肩,滿不在乎說:「就是看一步走一步吧!正如美國人所鼓吹的,先行動,然後從錯誤中不斷摸索學習,慢慢地,我們自然會找到一個合適的模式。」
特別是年輕人,他們受臉書與推持的思維影響,根本不會想得太遠,也不會想得深刻,亦不完整。總之,他們只知道這一刻最想要做的是甚麼。我轉而問阿積寶,他引證了森密什的說法,就是見一步行一步。昨天要求穆巴拉克下台,今天要求所有舊政權的人物都要走,接著是修憲,直至民主與自由得到保障。不要領袖的「4月6日運動」無意轉化為政黨,只追求運動的一股熱情,不斷行動。但成員可以各自精采,例如他個人加入了「民主前線」,他的同伴花惠芝則是「明日黨」的黨員。
不過,大部分「4月6日運動」成員仍是停留在網路的後現代青年,是好是壞?無論如何,這畢竟已成為21世紀後現代青年運動的典範。而埃及的知識分子正希望這股青年力量與他們會合,成為重建埃及的強大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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